左思安頭也不回地走出工藝品街,在這個小城鎮認清大致的方向,根本不必擔心迷路,只是她急於離開,忘了身處高原,步子邁得太快,很快就覺得心跳得受不了。
十分鐘後,她只能蹲下大口喘息。周圍行人見慣不驚,從她身邊走過。缺氧與獨處異鄉的空虛感覺qiáng烈地襲來,她突然懊悔這一次探親之旅。
從動念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沒辦法勸阻自己,如同發了瘋一般上網查航班信息,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所有能想到的地點和人物串聯起來。她先是去緬因波特蘭探望母親,於佳與她的美國丈夫Peter生活得看似平靜無波,一看到女兒突然在非假日的時間出現,高興之餘,多少有些疑惑,旁敲側擊地打聽她的生活狀況,盤問她與男友的感qíng進展,當上住院醫生之後有什麼打算。而這些她都回答得十分含糊,就算她母親是事業型女xing,與一般過於關心女兒的母親不同,也無法感覺滿意。
她在那邊只住了一天便告辭了,取道北京飛回漢江市,高翔見到她之後,首先流露的是警惕,他甚至親自追上她,盯著她一路從劉灣回漢江,直到送她上了飛機。與父親的見面更不必說,她身不由己地參與了他的家事,而且說得聲色俱厲,仿佛不是久別後的探望,更像挾怨而來,借題發揮。不論在什麼地方,她都已經是異鄉人,與別人的完整的生活格格不入。
她頭暈目眩,手腳發麻,知道自己又出現了呼吸xing鹼中毒。她勉qiáng抬起雙手攏在一起罩住口鼻,試圖自行調節,這時,一隻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了起來,不聲不響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她如逢救星,馬上罩在臉上開始調整呼吸,一抬頭才發現,站在她面前的是高翔。
她猛然放下紙袋:“你怎麼來了?”
高翔毫不客氣地拿著她的手qiáng行將紙袋扣回到她臉上,沉著臉說:“別說話。”
她只能慢慢呼吸,讓排出的過多的二氧化碳一點點回到體內,等稍微好轉,她移開紙袋,急急地說:“你瘋了嗎?為什麼這樣不信任我,非要跟看犯人一樣盯著我?你忘了你上一次差點兒在阿里送了命?”
“別激動,我沒事。倒是你,還是個醫生,居然又把自己弄得這麼láng狽。”
她氣急敗壞,呼吸再一次變得急促凌亂,說不出話來。
高翔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重新用牛皮紙袋罩住她,說:“不許再說話,什麼也別做,呼吸。”
陽光燦爛,空氣澄淨得沒有塵埃,時間一分一秒走得悠長而分明。等她呼吸恢復正常時,她已經鎮定下來。
“高翔,你不能待在這裡,太危險了。”
“我說了我沒事,不用緊張。”
“不,上次你差點兒死在這裡,不能再這樣冒險,趕快回去。我這就去賓館取行李,改簽機票離開阿里去北京,然後馬上回美國,保證再也不回國了。這次我一定說話算數。”
第八章1997年,阿里,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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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高翔確實差點兒將命丟在了阿里。他對與措勤的記憶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的鋪天蓋地的大雪一樣。
在去往措勤縣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後,左學軍的車子在前面帶路,老張跟多吉駕著另兩輛車尾隨其後。在離縣城還有70公里的地方,一直頭痛咳嗽的高翔突然開始猛烈地嘔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狀態。
等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chuáng上。孫若迪看到他睜開眼睛,馬上站起來摟住他,喜極而泣。
“嘿,怎麼了?我在哪兒?”
“這裡是措勤醫院,你因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xing高原肺水腫,昏睡了快三天,醫生說幸好我們及時給你補充純氧,送來得及時,不然……”她猶有餘悸,差點兒哭出了聲。
她勉力抬手給她擦下眼淚:“別怕,我沒事了。小安呢?還在她爸爸那裡嗎?”
“措勤有幾個鄉出現了雪災,左縣長去布置救災了。小安大概被你嚇壞了,這幾天一直守在醫院不肯走,我剛讓施煒把他帶去吃東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湊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沒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會回來。”她握住他的手,“你嚇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給你媽媽打個電話。”
“何必告訴她讓她擔心呢?”
“臨走之前她一直叮囑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個地方都要給她打電話。你這一病,有幾天沒跟她聯絡了,她肯定會擔心啊。”
“也對。那你去給她打個電話吧,就說我是小感冒,遲幾天回去,沒事的。”
跟阿里很多地方一樣,措勤當時也沒有移動通信信號,孫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電話。高翔躺在病chuáng上,頭一次打量四周。這裡條件十分簡陋,臨chuáng上躺著一個牧民模樣的老人,鬚髮花白,樣子十分蒼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語jiāo談著,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時伴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要躺著歇好一會兒才能繼續。
高翔看得心驚,他一向自恃年輕身體好,頭一次這樣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來後全身無力,和孫若迪講幾句話便覺得耗盡了力氣,看來跟旁邊的老人幾乎沒什麼兩樣。更糟糕的是,他對這幾天的經歷差不多沒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記得有冰涼的手指划過額頭替自己擦汗。他盯著上方斑駁的天花板,想到看似qiáng悍的生命其實脆弱的不堪一擊,不知不覺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兒,不免有些後怕,也不免有些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