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一天可織十匹,漸漸只得七匹、五匹,甚而不足三匹。
客人日日空候,漸漸失望,便也來得少了。
織坊的入帳日漸減少。
我常常病倒,雙手布滿勞作而來的老繭傷痕,一入夜便目力減退,稍事勞累即咳嗽不休。
他心急如焚,遍尋名醫為我診治,然而,縱是妙手神醫也治不好我的病。眼看著一日日過去,我的病再沒有起色,連容貌也憔悴衰老下去。
他百般勸慰安撫,對我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定要白頭偕老。
終有一日,我對他說,公子,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不能再為你織布了。
他如罹雷擊。
盛極一時的紅袖織坊隨之關門歇業。
遣散了店中雜役僮僕,我們終日相守在宅中,留幾名老僕相隨。
他仍天天為我煎藥,在耳邊一聲聲低喚紅袖。
日子似又回到十年之前。
只是枕席之間,我再也聞不到那誘人甘香,起初引我甘願沉淪的那一縷香,那是人間男女qíng動的滋味,是生於肺腑的相思芳馨。
我問公子,可願歸去。
他茫然回問我,歸去何方?
我心中所思,是那鄉間陋舍,廢宅檐下,綠掩芭蕉,一段相依相守,只有我和他的時光。
而他所想,仍是衣錦還故鄉。
我不懂,人為何有時善忘,有時卻念念不忘。
公子忘不了他的富貴功名,人們卻很快就遺忘了曾經追逐如狂的紅袖織坊。
因為城中有了一處更好更有名的布莊。
玲瓏坊里紡玲瓏。
有個名叫玲瓏的女子在城西開了一間新的布坊,傳說她能織出和天上雲霞一樣絢爛的彩錦,又說她錦上的花鳥能在燈燭下吐蕊展翅,甚而有人說,她錦上的美人能奏仙樂飄飄……
玲瓏女,成了城中新的傳奇。
我還聽說,她年方二八,雲英未嫁,貌美如花。
他起初不信有人織錦能勝於我。
直至親眼見到玲瓏坊的五美錦,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紅袖,你看這錦上女子,真似活了一般!
他喃喃驚嘆,卻忘了我雙眼已盲,再也看不見。
我伸手摸索錦上,笑問他,為何有五美而非四美?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千古四美人盡皆知,這錦上多出的一位麗人,卻是織錦的玲瓏女。
她將自己容貌織在錦上,見過的人,都說她美貌分毫不遜四大美人。
我說可惜,不能親見如此佳人。
他喃喃道,是啊,如此佳人。
每個女子年輕時,紅顏青絲,都當得起這佳人二字。
只是佳人易老,我不知道在人世間,老去的美人該稱作什麼?婦人,老嫗抑或什麼也不是,只剩人妻人母的名頭。
我甚至連這名頭也無,他不曾有三聘之禮,也不曾明媒正娶,我們是私定終身的鴛鴦侶。
我們也沒有兒女。
從前我告訴他,我自幼多病,身體虛寒,難有生育。
他說不要緊,我們還年輕,一切都會好起來。
別的事,或許會好起來。
富貴會有,前程會有,只這生兒育女,是我永遠無法為他做到的事。
天造萬物,各有機緣不可違,我和姐妹出生之日,便是母親赴死之時,這是我族的宿命。
我喜歡活著,朝沐晨曦,夕枕煙霞,活著便是世間最好的事。
我不願為繁衍之責失去如此美好的生命,五百年太短,我還沒有看夠日升月落。
做人真滑稽,人間女子若不能生育,便背負七出之罪,是被丈夫休棄的不二原由。
我嗤之以鼻。
他的憂心卻越來越重,失去織坊令他終日煩悶,守著盲妻令他鬱鬱寡歡。
短短時日裡,他似乎和我一樣憔悴下去,光潔的額上有了些微皺痕,腰身不再挺直,走路也慢了許多,開始像一個歲近中年的男人。
有時趁他午後小睡,我化為原身,從檐下窺看他,看他仰躺在青藤椅中,頭巾歪斜,羅襪半脫,睡得酣沉。
我懷念那甘美幽香,幻出少女艷色,潛入他的夢裡。
睡夢中他面泛chūn色,喉間喃喃有聲,氣息漸亂……
我飄身飛落,停在他衣襟,深吸那一縷久違馨香。
男子的身體溫暖,氣息悠長。
我qíng思難耐,伸手撫上他臉龐。
他眉頭一皺,振袖將我拂落在地。
我換回紅袖的體貌,倚上藤椅,枕了他手臂,軟軟喚一聲公子。
他睜開眼,猶帶綺夢被擾的懊惱,卻見是我,那惱色非但不減,反添了不耐。
“紅袖,回屋歇息吧,這裡風涼。”他抽出被我枕住的衣袖,語聲仍溫柔。
假如我果真眼盲,只聽其言,不見其色,定以為qíng深關切如初。
六、
夜裡他輕輕從身後擁住我,帶了久違的溫存。
“紅袖,你是不是狐狸jīng?”
“紅袖,假如你是狐狸jīng,該有多好。”
他吮吻我的指尖,一如從前最甜蜜的時光,最溫柔的qíng意。
指上繭痕卻出賣我年華老去,出賣我的憔悴不堪。
彷佛為了彌補,又似為了宣洩,他與我肢體糾纏,在沉默中宣示對我的占有,宣示我是他的依附……我睜眼望著帳頂流蘇鴛鴦,想著那縷香,怕是再也聞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