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探出,深深吸入,如痴如醉。
此後的好多個夜晚,那個男子和那個女子,都在我棲身的檐下幽會。
我知道那女子是城中大富戶孫家的小姐,男子是落魄翰林的後人,在孫家教書的西席先生。每次那女子都斗篷蒙頭,悄悄而來,又悄悄地去。
他總在她走後,一人徘徊檐下,或流連悵惘,或長吁短嘆。
我隱在月色下看他,絲絲縷縷吸取他的氣息。
二、
又是一個急雨如注的深夜,我又在睡夢中被驚起。
這次不是男女私語,卻是他的聲聲悲泣。
哭聲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淒涼,聲聲扯著心尖肺腑,我從未聽過這樣傷心的哭聲。
循著哭聲方向,我躲著急雨,現身在斷牆旁的芭蕉樹下。
他青衫láng藉,髮髻披散,濕透的衣服裹一身泥水,額上唇角血痕、淤青猶新。
他跪在原先堂屋的廢墟前,額頭抵地,放聲悲哭。
他向祖宗先人悲訴自己的不孝,悲訴意中人另嫁高門的不甘,悲訴遭人羞rǔ的不忿。
男兒淚,不輕彈。
一身清秀,生就風流,卻落得孑然雨中,任風chuī青衫,雨打背脊。
我從未見過這麼可憐的人。
世間不如意,原不只饑飽冷暖,若離了饑飽冷暖,卻又事事不如意。
我嘆一聲,檐下起迴風。
他驀然回頭,環顧四下,驚問是誰。
是誰,我是誰?
剎那驚電橫絕心間。
芭蕉濃綠處,我折一柄蕉葉,化為碧傘,移步而出。
化作晏娘模樣,紅袖羅裙,含笑喚一聲公子,斜遞碧傘,遮去他頭頂風雨。
後來他對我說,淒風苦雨夜,乍見我,絕處逢生不過如此。
便是huáng粱幻夢一場,也甘之如飴,不願醒。
我說我願拋家棄嫁,天涯海角隨他。
從此世間再無晏娘,只有一個紅袖。
戲文里都是這樣唱的,我在老戲台的柱子背後聽過,有人唱“遠來取功名,歸去攜紅袖”……
那時便想,我願做紅袖,隨一人歸去。
他淚流滿面,風雨里攜我的手,聲聲喚紅袖。
舉案齊眉處,添香夜讀書,往後我便是他的紅袖,他便是我的公子。
那夜我們無家可歸,真正做成一對風雨鴛鴦,雙宿雙飛。
他解下外衫覆於我肩上,溫熱的胸膛擋去風雨。
即便凍得瑟瑟發抖,他仍在笑,環臂與我相依,快活如孩童。
翰林第殘敗的斷壁間,我第一次不覺夜風寒冷,不覺下雨可憎。
天明雨歇,我們相攜離開。
他青衫芒鞋,負一奩書,大步踏過城外青石橋,步上桃葉渡口。
我挽一個小小藍花布包袱,低眉含笑,碎步跟在他身後。
走過我身旁的男子紛紛駐足張望,他回身,卻眺望城中繁華處,樓台連地起,繡樓煙柳中。
桃葉渡,一葉扁舟南去。
船兒搖晃,至河中央。
他立足船頭,衣袂翻飛,久久凝望。
我婉言探問:“公子可是不舍?”
他仰頭,看那紅塵處:“紅袖,終有一日,你且看我衣錦還鄉。”
三、
南去千里,鄉音改,前塵不再。
我們隱姓埋名,在異鄉覓得一處簡陋屋舍,蓬壁柴門,結廬築籬。
素羹一簞,布衣一襲,從此相依為命,像一對真正的夫妻。
我會做最美味的飯菜,唱最婉轉的歌謠。
他總說,紅袖,紅袖,你必是前生欠我一段qíng的狐妖,今世托生晏娘來報我。
我不願意聽到晏娘二字,他每每忘qíng喚起,我便怫然作惱。
時日漸久,他終於忘卻,只喚我紅袖。
白日裡,他在書塾教習小童,我在河邊浣紗洗衣。
村莊外有碧水繞山而過,清流潺潺,落英點點。
稚童追逐嬉戲,三三兩兩村婦指著我竊竊私語。
從不曾如此接近過人群,起初我害怕莫名……幻化出美人皮囊,並非難事,難的是我不知如何做人,如何做一個叫做紅袖的女人。
我偷偷窺看鄉鄰少婦,學她們灑掃、fèng補、漿洗,養老扶幼,終日勞作不休。
原來女人也需cao持生計。
我告訴公子,我會織造。
他不悅。
他說他的妻子應著霞帔,踏珠履,領誥命,做一品夫人。
他不容我淪為粗鄙婦人,同村婦一般辛勞苦做。
夜夜席間枕上,我又聞到那誘人甘香,甜如蜜,暖如chūn,從他唇間絲絲縷縷進入我口裡。他說,有妻若你,此生足矣。
月照枕上,清輝籠住他安恬眉眼。
我目不轉睛看他。
公子,你可知道,起初我只是頑心大起,貪你誘人甘香。
起初,只是如此。
往後,卻才開始。
他教書辛苦,收入微薄,漸漸入不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