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如此驕傲的一個人,帝王之尊,傷病之恨,一切最脆弱的地方,卻又被她烙上新傷。昀凰再也說不出話,一時間手足冰涼,遍體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卻流不出一滴血。
“皇上究竟還能熬得多久?”
王隗一語驚得左右變色,這般殺頭滅族的話也只有他敢說出口。御醫令已將眾人診治之見一五一十告知,皇上依賴丹石過久,尋常藥石已對病症無效,御醫連開幾副溫中補養的方子,卻鎮不住他咯血之症。唯今之計,只得照丹石煉方,且先穩住病況。只是皇上龍體虛損,再難抵受丹石之毒,一旦肺腑俱害……御醫令一額都是豆大汗珠,不敢將凶言出口。王隗卻已顧不得避忌,厲聲追問之下,御醫令惶然道,“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
王隗心中雖有準備,仍是如罹雷擊。
卻只聽身後一個喑啞語聲緩緩問道,“可有萬千之幸?”
御醫令慌忙回身,見長公主不知何時出了內殿,幽幽立在眾人身後,長發垂覆兩肩,目中泛紅,臉色白得有如妖魅。只覷得一眼,御醫令再不敢抬頭,惴惴沉吟片刻道,“若蒙天幸,或也能延壽十餘載……”
十餘載,便是他與她的天幸。長公主一言不發,暗影遮蔽了臉上神色,仿佛一尊黑暗中的玉像。王隗這才回過神來,也顧不得禮數尊卑,脫口便問,“殿下,皇上怎樣了?”
長公主身形憔悴,語聲沙啞,“皇上醒著,要見外頭那幾個,讓國丈、沈相、廷尉與裴將軍都進來。”王隗遲疑一瞬,默然應命轉身退去。長公主卻又喚住他,“叫承淑宮裴妃也過來。”
“也見駕麼?”王隗上了歲數,到底還是多話了些。
“不必。”長公主已轉過身去,頭也不回道,“讓她在偏殿靜閣候著。”
此時召見那無關緊要的裴妃實是匪夷所思,王隗一時猜不透長公主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心意,忙趨行近前,沉聲問道,“那中宮如何處置?”
皇后不在殿前,各宮妃嬪一個也不見,太初殿外黑壓壓跪著一片儘是臣工。
裴妃自階下仰頭望去,屏在腔子裡的一口氣頓時散了,膝彎軟軟,再撐不住身子。“娘娘!”侍女錦心忙將她攙住,只恐她再度昏厥過去——早前聞知裴令顯觸怒龍顏,娘娘大驚失色,當下直奔太初殿,yù見駕求qíng。不料甫出宮門,竟遇羽林騎迎面阻住去路,迫令各宮迴避,封閉宮門,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見了這番陣仗,知是大禍將至,娘娘駭得六神無主。遣人去太初殿、辛夷宮與中宮打探消息,良久不見回音。直等了大半個時辰,竟等來一句噩耗,說是皇上不好了!娘娘受不住這驚駭,當即暈了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尚未恢復人色,內侍已至承淑宮宣召賢妃覲見。
錦心勉力定住心神,顫聲在裴妃耳邊說道,“娘娘千萬支撐著些,眼下吉凶未知……”她不提尚好,一提吉凶,裴妃臉色越發慘白。到了這般光景,還能有什麼吉,原本存了一線僥倖,若后妃都在殿前倒好,偏只單獨宣召她一人。裴家獲罪,皇上垂危,長公主不見蹤影,剎那間所有倚靠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láng群里。若是皇上不在了,何皇后第一個不會放過她。漢有人彘之禍,今有恪妃之鑑,在那幽曠殿內等著她的,是鴆酒、白綾還是別的?
裴妃只覺身在虛空,不覺已被錦心攙著,一步步到了殿前。內侍引她往偏殿去,長年幽暗的偏殿連廊,擋住日光灼熱,令她周身一涼,神志也清醒了些。
眼前一扇朱漆雕門緊閉,仿佛是供臣工入覲前歇候的靜室。內侍在門前俯身,也不通稟,只將那門輕輕推開一線,裡頭薰燃著熟悉的寧神香,一縷沉沉撩人的香氣彌散。怔神間,內侍將她一推,裴妃踉蹌踏進,身後門已合上。四面垂簾都已落下,只有絲絲微光從玉版捲簾間隙里照入。裴妃瑟縮了身子惶然四顧,小小一間靜室,除卻陳設別無他物。
“你怕什麼?”驀然傳來的幽細語聲,驚得裴妃倒退兩步,這才瞧見垂幔後面靜靜立著一個人影。那人轉過身來,垂覆的長髮微微遮了容顏,語聲之喑啞,神容之枯槁,驚得裴妃手足無措。往日美若天人的寧國長公主此刻竟似幽魂一縷,悄無聲息立在暗影里,周身仿佛裹著一團寒氣。
“我問你怕什麼。”長公主語聲冷得糝人。裴妃張口,卻覺舌尖已凍住——怕什麼,這一路戰戰兢兢魂不附體究竟怕著什麼,到此刻竟說不上來。長公主走近前來,近得可以瞧見眼底紅絲。第一次這麼近的細看她,細看這夢魘般擺脫不得的美貌,裴妃的目光凝定在昀凰臉上,從她泛紅眼眶移至唇上血印,最後瞧見頸間青紫的扼痕。
長公主蒼白手指撫上那處紫痕,幽幽笑著,“差一點,他便能扼死我。”裴妃驚退一步,駭然捂住自己頸項,仿佛那修削手指下一刻便會扼上自己咽喉。她驚惶yù絕的神色令昀凰笑意加深,bī近她細聲問道,“令婉,你怕死麼?”
死,誰人能不怕死。
裴妃後背已抵上身後廊柱,被bī得退無可退,脫口哀叫,“你,你要我怎樣!”
長公主輕笑,“太初殿裡兩個男子生死不知,一個是你夫君,一個是你兄長,可是令婉,你只怕一死而已。”她連笑聲也喑啞了,每個字都破碎,出口卻似刀鋒,割得人血淋淋。裴妃陡然覺得憎恨,憎恨她叫這“令婉”二字,好似最親近熟悉的家人,看清她脈絡肺腑。
“是,我怕死。”裴妃驀然仰起臉來,一咬牙道,“我很怕死!”她本就身姿高挑,仰了頭只覺bī仄之氣盡出,隨之恨恨紅了眼眶,“怕死又有何錯?”長公主略一側首,頸間紫痕更見明顯,襯著她唇角笑意如絲,美艷得詭烈,“怕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