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妤已搶先邁入院內,見一人負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面貌,惟覺廣袖飄飄,素衣纖塵不染,竟有說不出的清冷孤潔——莫非這便是晉王,商妤驚疑望去,黑暗裡,只聽他語聲低啞澀礪,“路途辛勞,委屈殿下了。”
他緩緩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頭髮披散兩肩,並未著簪。
商妤錯愕,這人竟將她認作長公主?
此時他也抬起臉來,幽深目光如錐直刺她臉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個無所遁形。
——原來她並不如傳聞中美貌。
他盯著她平庸容顏,眼裡有如釋重負之色。
——而他,竟只有半張臉。
商妤瞪大眼睛,驀然看清那長發散覆之下的猙獰,一道淡紅傷疤貫穿右臉,從額到腮,連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臉上劍眉飛揚,秀目微挑,肌膚不遜白玉,俊美與可怖一般驚人。
※※※
這容貌驚得商妤倒抽涼氣,不覺後退了一步。
那人臉色轉寒,獨目里透出惱怒。
“誠王殿下。”
一個裊裊身影走到光亮中,周身似有光華不可bī視,將周遭夜色都bī退。
“婢子無知,衝撞了殿下,還請見諒。”
她言語柔和,明銳目光卻將他定在原處。
原來這才是正主,果不負絕世之名。
誠王一時驚怔,隨即目光轉冷,獨目中jīng芒閃動,“本王眼拙,令太子妃見笑了。”
北齊皇叔、國主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子的叔父——萬萬想不到會在靜夜深宅遇見這個人,商妤心頭驟然抽緊,腦中空茫,呆望這半面親王,涼意漸漸爬上背脊。
隨嫁女官務必熟知北齊宮廷人事,來此之前,她自以為將皇室脈絡、紛雜族系,浩繁人名爛熟於胸。偏偏當面相遇,卻忘了這位身份殊異的誠親王!
北齊建德六年,北齊高太后患病,誠王私帶薩滿巫師入宮,為太后驅邪去病。
當夜事qíng走漏,駱皇后率眾而來,混亂間法壇起火,大火來勢迅猛,將躲避在後殿的誠王困於火海……待宮人將他救出,已身受重創。那一場大火焚毀了太后寢宮,誠王被大火燒毀右臉右眼,從此形如廢人,高太后受此驚嚇神智大亂。
原本巫蠱之術是宮中大忌,但慘禍已然釀成,國主雖是盛怒,念及手足之qíng,也不忍追究。高太后被送往湯泉行宮靜養,再未回返宮中,誠王多年來幽居養病,不見外人,漸漸被外間遺忘。
雪夜深宅,原已是落魄廢人的誠親王卻突然現身。
究竟是螳螂捕蟬、huáng雀在後,抑或是另有暗棋……晉王此刻又在哪裡?
夜風撲面如刀,就連北國的風也是凌厲無qíng的。
昀凰含笑迎向誠王,直視他半面猙獰半面倜儻,那獨目灼灼,卻如烙鐵落在身上。
“你看什麼?”
冷不丁她突然開口,驚得宮女手一抖,玉簪摔在地上折成兩段。
妝鏡里,駱後還未上妝的臉異常慘白,兩頰凹陷,眼眶比頰上胭脂還紅。她濃密長發黑沉沉掬在梳頭宮女手中,兩鬢卻已是灰白。適才宮女執了玉簪,遲疑要不要遮去髻間一縷白髮,不覺向鏡子裡多看了兩眼,卻撞上駱皇后質問的目光。
自瑞王的噩耗傳回,駱悲痛過度而昏厥,醒來後一連數日不曾開口說話。皇上來了、公主來了、御醫來了……她只是一副空dòngdòng眼光盯著人看,也不悲泣,那眼光好像帶著毒,看誰都透著恨意。御醫說皇后身子安好,只是悲痛過度,暫時迷了心竅,只能待她自己清醒。
宮女呆望著鏡子裡駱後的臉,駭怕到極處竟忘了跪下。
駱後身子紋絲不動,目光卻移下,瞧著地上兩截斷簪,幽幽說了聲,“撿起來”。
宮女撲通跪倒,顫抖著將簪子托在手心。駱後拿起一截斷簪,嘆了口氣,“鈞兒說我戴這簪子最好看,你為何偏要摔斷這一支?”
宮女面無人色,張口正要告罪求饒,陡地見駱後迴轉身來,抬手掠風,眼前驟然一片血紅,連痛都來不及痛,便看見鮮血濺出,鏡子裡的自己雙目圓瞪,一隻眼窩直cha著半截斷簪。
左右宮人眼睜睜看著駱後將那斷簪cha入宮女眼睛,霎時慘號聲起,年少的宮女倒地翻滾,哀叫遠遠傳出,驚得暖閣金籠中豢養的百鳥撲棱楞驚飛。驚駭萬狀的宮人不敢近前,任憑那鮮血迸流的宮女在地上翻滾掙扎,直待御醫和雲湖公主趕來,才將她拖了出去。
駱後倚著妝檯,冷眼看著戰戰兢兢的諸人,手上猶自沾著鮮血。雲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被她猛地拽住手腕,赫然便是五個血印。駱後眼裡閃動笑芒,恨聲里透出快意,“他們如何害死他,我便十倍奉還,一分也少不了!”
雲湖臉色一變,忙將她按回錦榻,飛速掃了身後御醫宮人一眼,在她耳畔壓低語聲道,“母后,小心耳目!”駱後大笑起來,目光森森掃過左右,“怕什麼?你以為我不開口,他們便罷手了?左右是一場你死我活,不如來個痛快!”
御醫與眾宮人俯跪在地,汗出如漿,氣不敢喘。連雲湖公主也被駱後目光所懾,低頭見手腕上幾個猩紅血印,竟似被火烙燙。“他們害了我的鈞兒……可惜,我還有一個兒子。”駱後語聲嘶啞,似哭還笑,“你,讓尚堯立即入宮見我!”
這尚堯二字,卻令雲湖本已灰敗的臉色頓時泛青。
“母后……”雲湖咬住下唇,不忍再將更壞的消息說出口。這幾日裡母后悲痛過度,神智未清,朝野內外音訊一概不知。見她如此神色,駱後霍然睜目,厲聲道,“怎麼,尚堯出了何事?”
這已是她最後的浮木,假如連尚堯也遭遇毒手,任憑駱氏手段遮天,她卻是無憑無靠,一隻腳也踏上死地。如今已沒了尚鈞,尚堯萬萬不可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