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兒,你瘦多了。”高太后枯瘦的手撫上太子臉頰,眼裡滿是疼惜,“好些日子不見你來看母后了……”眾人都怔住,眼睜睜看她將太子攬在懷裡,絮絮撫著他臉,一口一聲皇兒。
兩行老淚滾落,皇上猝然側首,再不忍看——母后分明是將尚旻認作了少時的他,那一顰一語,俱是昔年模樣,仿佛時光從不曾流走,一切還停在昨日。
原來她已神智昏亂,早不認得人了。
太子趁勢叩首道,“尚旻給皇祖母請安,願皇祖母福壽安康。”
侍候太后的老宮人趨近將她扶住,低聲提醒,“太后,這是太子殿下,是您的孫兒。”高太后聞言遲疑,似乎想起些什麼,又茫然看了太子,目光緩緩轉向他身側的昀凰。
宮人又道,“這是皇太子妃華氏。”
高太后蹙起兩道淡淡眉痕,緊盯著身著太子妃深青服色的昀凰。
昀凰以額觸地,方yù開口,卻聽她輕啊了一聲,望著昀凰張了張口,目光古怪怔忡。
晉王與誠王在側,見此qíng狀也莫名不知所以。
昀凰只覺她眼裡似悲似喜,又似有幾分愧色,便試著雙手去攙扶。不料高太后一抓著她的手便再不肯放開,“你也來了……哀家這些日子老想起你,只怕你還怪我,怕皇兒也怪我。”
左右有人恍悟,太后錯認太子為皇上,莫不是也將太子妃認作了先皇后。
舊人猶記前事,聞言莫不唏噓,晉王妃與雲湖公主也不覺將目光投向了駱後,卻見駱後yīn沉了臉,雙目冷冷半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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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開殿前啟燕樂,歌舞絲竹、玉餚瓊漿俱是太后往日喜愛的,羽衣宮娥魚貫入列,箜篌拍板、琵琶方響,諸部伎坐立廊下各施妙藝,一時間舞袖動揚,歌喉婉轉,妙音直達九霄。
然而燕樂剛過了散序,一部清商大曲中序初起,慢板低回,那御座之側的太后卻已沉沉睡著。
眾目睽睽之下,她頭頸側歪,口唇微張,高髻上累累的金絲九鳳冠眼看就要墜下來。
宮人都遠遠侍立在階下,惟駱皇后端坐一側,目不斜視,只專注殿前歌舞。皇上窘急,探身而起yù親自攙扶,卻隔了皇后鳳案在中間。眼看太后將在宴上失儀,卻見太子妃翩然起身,步履輕巧地越過鳳案,將太后歪斜身子端端扶好。
驀地驚醒,太后懵懂睜眼,唇角一絲口涎流下。
昀凰忙伸手去接,任由口涎落在自己掌心,卻以袖沿隔了太后衣襟,不使她弄髒儀容。宮人這才捧了口盂絲帕近前。皇上緘默,將太子妃一舉一動看在眼裡,心口不覺暖了一團。見太后這般疲態,皇上只得頹然嘆息,“母后年事已高,怕是累了,太子妃送母后回寢殿歇息吧。”
雖不抱指望,他還是側目看了駱後一眼,哪怕她禮數上虛應幾句也好。
駱後無動於衷,只淡淡瞧著太子妃,似對她的關注遠甚於太后。連太子也只顧與宰相於廷甫相談甚歡,倒是晉王同誠王雙雙起身,yù護送太后離去。皇上無奈朝晉王點了點頭。
王公親貴雲集筵前,雖缺了皇太后,這皇家天倫融融的盛宴還得繼續下去。望著太后蹣跚離去,老邁身影與身旁風華無雙的太子妃相映,白髮紅顏,令人頓生悲涼。
一旁有宮人攙扶,高太后卻將整個身子都倚靠在昀凰臂彎,似孩子般順從。
昀凰託了她肘下,只覺她瘦削身軀比孩童還輕,似乎枯槁得只剩一具空殼。
晉王隨同在側,與昀凰一同陪伴太后還駕寢殿。
連廊盤繞,復道飛架,太后所居的凌華殿高築於疊台之上,背倚青崖,俯瞰幽谷,取凌絕霜華之意。行走在玉階瓊廊間,只覺衣帶生風,撲面沁涼,凌絕之高,不勝清寒。
昀凰親自侍候著太后睡下,高太后一徑將她誤作故人,握了她的手不肯放開。老婦人沉沉睡顏映入眼裡,心中卻浮起母妃與惠太妃的影子……昀凰垂眸端詳她面容,難以相信這遲暮老婦,便是當年把持朝政,顯赫一時的高太后。
殿裡靜謐無聲,沉煙裊裊,昀凰驀然回頭,見宮人都退了下去,晉王不是何時進來內殿,立在身後靜靜看她。
那目光,竟令她心口緊了一緊。
晉王走近榻前,一言不發地看著太后,目光藏在微蹙的眉下,深深淺淺都是謎。她是慣於辨察聲色的,卻從來看不清這個人的心思。太后的氣息勻長安穩,似睡得沉了,一隻手卻還緊拽著昀凰。他俯身將那枯槁的手抬起,小心送入被衾下邊。
昀凰的手還未來得及抽回,便已落入他溫暖掌心。
他不由分說將她牽起,轉入厚重的帷幔之後。
層疊羅帷遮擋了二人身影,隱秘方寸間氣息jiāo拂,肌膚相觸。昀凰亦不閃避,只抿唇望住他,一雙黑白jiāo翦的眸子裡,深的怨淺的寂,無雙艷色也掩不住的破碎。世間事仿佛俱與她不相gān,卻又不得不羈絆。
一日日看著她改變,那杏子林間嫵媚笑靨已不再,青竹舍里決然容光已黯淡。
“怕麼?”他低頭看她,衣上沉香混合男子氣息,暖暖將她籠罩。
總算走到這一步,他問她怕不怕,她卻不知如何回答。
從不曾有人這樣問過,也沒人會在意她是否害怕——母妃或少桓,都不會這樣問她。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總要迎頭走過。
“不怕。”昀凰微笑,笑意浮至唇角卻變成了苦澀,“我只是累。”
一個累字,萬千難,終也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