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想知道。”駱後一反常態沒有動怒,“十六歲入宮,由才人到昭儀,再是封妃冊後,幾十年夫妻做下來,我不得不要個明白。”
夫妻,她說是夫妻。
昀凰心頭一時被這兩個字撼動,然而帝後帝妃果真當得起這平平二字麼。
“遺詔命晉王繼位。”昀凰望了她雙眼,緩緩道,“稱駱氏篡逆,著即賜死。”
“只賜死,沒有貶廢?”駱後幽幽眼底似有笑意。昀凰搖頭,卻見駱後低低吁一口氣,唇角綻出笑容,“應諾我的事,他總算有一樁做到。”
駢車在混亂喊殺聲里疾馳顛簸,隔了車簾,也聽得外頭時有流矢飛箭的尖嘯,離宣武門只怕也近了。駱後卻自顧微笑,全無一絲兵敗逃亡的驚懼。昀凰暗暗移向車簾,趁她怔忡出神,朝外窺望估量。
“他曾說,至死我也是他的皇后。”
昀凰一震回眸,見駱後閉目仰首,有淚滾落。
外頭連天烽火如雷喊殺突然都在這一刻歸於沉寂,褪色歲月浮現,也曾是誰在耳邊應諾著白骨huáng泉……隱隱鈍痛,如絲絞勒心頭。昀凰將臉冷冷側向簾外,咬了牙,將心頭那絲鈍痛死死咬住,不容它掙脫。然而駱後語聲卻似細針驟然拔起,“傳位晉王?他怎能知道尚堯未死……原來是他騙我,一直是他騙我!”
昀凰望了她,有一剎快意掠過心頭,終究還是不忍看她最後一絲慰藉泯滅。
“不是父皇,是我。”昀凰輕輕開口,望進駱後眼裡,“一直都是我。”
車駕搖晃間,有光透入車簾晃動在昀凰臉上,明滅如魅影。
駱後聲息遽止,瞳仁劇睜,一瞬不瞬地看她。
良久,她喉頭一滾,發出格的聲響,詭異扭曲笑容卻浮上臉龐。
“多謝你肯告訴我。”她挺直頸背,以一個皇后的端莊朝她微笑。但在她瞳仁深處,分明卻有殘壁將傾之前的頹敗剝落。原來她不是輸在一夕之間的僥倖,而是早早輸與兩個後輩。
猛地車駕一顛,在疾馳中突然停頓,馬兒揚蹄咴咴,將車內兩人顛得衝撞在一起。外邊疾矢破空之聲不絕,夾雜起伏慘呼。駱後掙起身來一手掀了帘子——
只看見宣武門前羽林軍竟如蜂窩炸開,cháo水般湧上來,當先一乘雲湖和承晟所在的馬車已衝到宮門,兵群里霍然有人發一聲喊,“妖后篡逆無道,晉王親率大軍平叛,還不棄暗投明!”
羽林軍中大嘩,已是自起內亂,看樣子大半已倒戈。
駱後臉色劇變,叫一聲不好,立時喝令車駕退走。
然而前方亂兵已經包圍過來,四下都高叫著,“拿下妖后,殺無赦!”
前面車駕立刻勒韁掉頭,然而為時已晚,那馬兒揚蹄之際,左右兵甲群中同時擲出七八支巨矛,挾風刺中馬身,將兩匹駿馬當胸戳出血窟窿來。瀕死的馬兒奮蹄怒嘶,猛發力將車轅掙斷。正在疾馳中的車駕脫軌翻側,車蓋砸飛丈許。
車門摔得飛脫,雲湖公主攬了承晟一起被摔出車來,雙雙跌滾在地。
兩旁兵士已執刀衝上前,不待雲湖從塵土飛揚的地上掙起,沖在最前的士兵已一把揪起她髮髻,手起刀落!
血,飆濺三尺。
美人頭,落地。
昀凰雙眸猝然睜大。
諸般慘厲殺戮都見慣,唯有最直接的一種,生平始見。
雲湖頭顱落地,承晟呆呆跌在一旁,被腔子裡的血噴濺了滿身,一聲不吭就栽倒暈死過去。
四下兵士歡聲雷動,被這血腥刺激得雙目赤紅,仗戟沖向後一輛駢車。那駢車不退反進,趁眾人歡呼之際,怒馬驚嘶一躍而過,踏倒前列兵士,不顧一切往宮門衝去。
車後隨從侍衛被拋下不顧,盡留給一擁而上的兵士舉刀屠戮。
宮門處守衛難擋馬車瘋狂之勢,閃避不及者皆被踏於馬蹄下。
車中劇顛急搖,昀凰終於掙脫雙手的束縛,抓住一道扶欄。然而駱後竟不管不顧,被撞倒在車內,卻縱聲狂笑,狀若瘋魔。車門已被摔開,昀凰扭頭回望,赫然見宮門外黑壓壓一片重盾成牆,一望無盡的兵甲陣列在前,數列弓箭手張弓跪立,箭在弦上,齊齊對準駢車。
那重甲拱衛之中,一騎神駿凜凜,馬背上的那人風氅翻飛,長劍浴血,正是晉王尚堯。
弓箭手蓄勢不發,只能晉王號令。眼見著駢車越馳越近,晉王只望了車中,手中長劍凝定不動,一丈丈、一尺尺,看著那駢車bī近……
勁風急掠,撲面chuī得鬢髮紛飛。
耳邊馬蹄嗒嗒如巨錘敲落心頭,每一擊,每一步,分踏yīn陽生死。
前方寒光映日,劍鋒戟刃連成鐵色光幕,森然灼人。
百名弩兵半跪陣前,平端勁弩,三棱鐵矢瞄準失控狂奔而至的駢車。
昀凰凝望那戰馬上挺拔身影,看翻飛風氅在他身後展開如雲巨翼,如龍戰於野,似飛龍在天。
在他身側,金甲戰袍的誠王長發披散,半面如魔半面如玉,手中長劍緩緩舉起。
劍尖一點寒芒,銜連日光。
烈焰焚盡深宮恩怨,最後的諱秘,也將和死人一起埋入地下。
他登頂之日,莫非亦是她的終點。
八百里殷川斷絕故國舊夢,從此輸無可輸。
天家豪賭,無非是賭一場成王敗寇,她卻多押上一段風月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