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良久,他在我耳邊一字字說道:“阿嫵,我答應你,必以子律的人頭祭奠武衛將軍!”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麼會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這三個截然不同的少年,曾與我一起渡過了十餘年漫長而美好的宮闈歲月。論血緣,太子哥哥與我最近;論qíng分,子澹與我最親;唯獨子律,卻是那樣孤獨沉默的一個少年,與誰都不親厚。
太子身份尊貴,子澹生母又有殊寵,唯獨子律卻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為撫育。外祖母對自幼體弱多病的子律憐恤有加,照顧無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後,身邊還總有侍從寸步不離地守候,寢殿裡終年彌散著淡淡的藥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場,病癒後對每個人都變得冷若冰霜,甚至對我也再無笑顏。那時我尚年幼懵懂,只覺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發生了許多悲傷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離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後,子律越發沉默冷淡,終日埋頭書卷,足不出戶,身子也時好時壞。
我竟不太記得他的容顏。記憶里最後一次見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從東華殿側門轉出,手握一冊古舊書卷,青衣廣袖,綸巾束髮,立在那一樹淺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對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過一道微瀾,旋即歸於寧靜。
一整夜,我手足冰涼,不住顫抖,即使被蕭綦抱在懷中,仍沒有半分暖意。
蕭綦披衣起身便要傳召醫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開,黯然笑了笑,搖頭道,“我沒事,陪著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過我雙眸直抵心底,仿佛dòng察一切,“悲傷的時候便哭出來,不要qiáng笑。”
而我始終沒有哭出來,只覺空茫無力,從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親人,連他最後一面也未能見到。
叔父,那樣寵我的叔父。
帳中燈燭已熄滅,外面鴉鳴聲聲,催人心驚。
我靜靜躺在蕭綦懷中,從他身上汲取到僅有的溫暖。
“怎麼會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睜大眼睛,緊握住蕭綦的手。
他卻沒有回答,仿佛已經睡著。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絕的少年也會捲入這一場皇權生死的爭奪。或許早該料到這結果,只是不曾想到,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竟是如此慘烈。
連子律也是如此,那麼他呢,我最不願想到的一個人,他又會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閉眼,怕一閉上眼就看見子澹,看見滿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蕭綦是否已經睡著,徑直喃喃對他說著幼時往事,說著叔父,說著記憶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目光幽深,“舊人已矣,什麼皇子公主,都同你沒有gān系了!”
他不容我再開口,俯身吻了下來……唇齒間灼熱痴纏,呼吸溫暖,漸漸驅散了眼前黑暗。
夜裡我不住驚醒,每次醒來,都有他在身邊抱緊我。
黑暗裡,我們靜靜相依,無聲已勝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詔,令謇寧王師出有名,給了我們措手不及的一擊。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見的地步,一道聖旨又豈能擋住蕭綦的步伐,成王敗寇才是至理。
說什麼召令天下,討逆勤王——天下過半的兵馬都在蕭綦手上,敢於追隨皇室,對抗蕭綦的州郡也已敗的敗,降的降,僅剩承惠王和謇寧王兩名老將,還在抵死頑抗。其餘寥寥幾支藩鎮兵馬,心知皇室大勢已去,螳臂安可擋車,索xing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觀。
儲君遠在皇陵,受人所制,傳位子澹不過是一句空談。或者說,這不過是皇上最後的反抗——他拼盡力氣也不願讓姑姑稱心遂意,不願讓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穩。
結髮之妻,嫡親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終究是這般下場。
姑姑機關算盡,卻沒有算到半路殺出的子律。這道密詔一經傳出,將來太子的帝位便永遠蒙上了洗不去的污點,縱然他日如何聖明治世,也無可能光采無暇。
縱有密詔,也挽回不了謇寧王兵敗如山倒的頹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歲生辰十天之際,蕭綦大破臨梁關。
謇寧王身受七處重傷,死戰力竭而亡。
子律與承惠王率其餘殘部,不足五萬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遠郡王。
蕭綦厚殮謇寧王屍身,命他麾下降將扶靈,三軍舉哀。
這位忠勇的親王,以自己的生命捍衛了皇族最後的尊嚴。
蕭綦說,能贏得敵人的尊敬,是軍人最大的榮耀。
我不懂得軍人的榮耀,但我明白,能夠敬重敵人的將軍,也必贏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軍長驅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駐紮。
姑姑懿旨傳到,命蕭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攜帶兵馬入朝覲見。
蕭綦以“後宮不得gān政,懿旨不達三軍”為由,拒不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