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眸看去,見他身上穿戴竟是蕭綦近身親衛的服色。
龐癸無聲退了出去,將房門悄然掩上。
我凝視那人,緩緩道,“我是上陽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變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無需擔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會將此信jiāo給王爺,也不會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頭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氣,終於點了點頭。
我將信置於燭火之上,看它化為灰燼,淡淡問道,“你一直潛伏豫章王近身親衛之中,為家父刺探軍qíng?”
那人點頭。
“你可有同伴?”我凝視他。
那人決然搖頭,目光閃動,已有警覺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這張面孔還如此年輕……“你為家父盡忠,王儇在此拜謝。”我低了頭,向他微一欠身,轉身步出門外。
龐癸迎上來,默不出聲,只低頭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間吐出兩個字,“處死。”
從未覺得暉州的夜風如此寒冷。我茫然低頭而行,心頭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緊,緊得我喘不過氣來,腳下不覺越走越快。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親,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數十年獨斷專權,論心計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見。他與蕭綦不過是棋逢對手的兩個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聯盟之實……而這所謂的盟友,也只不過是暫時的同仇敵愾。
我知道父親從未真正信賴過蕭綦,正如蕭綦也從來沒有信任過父親,甚至從來都稱呼他為左相,極少聽他說起岳父二字。
當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門的那一刻,父親在想些什麼?是否從那時起,他已不再將我當作最親密可信的女兒,而只是對手的妻子……從他將我嫁給蕭綦,便開始戒備這個手握重兵的女婿,不僅在他身邊安cha耳目,更連帶著將我一同疏遠。
此番起兵,雖是為了擁立太子,維護王氏,卻也讓蕭綦藉機將軍中的勢力滲入朝堂。一旦我們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當初的右相,與父親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親自然深知這一點,只是已經別無選擇,明知是引láng入室,也只能借蕭綦之力先將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蕭綦擊退各路勤王之師,擁立太子順利登基,屆時父親必不會坐視蕭綦崛起,拱手將大權讓給旁人。
這一番謀算,蕭綦何嘗不是心中有數。
父親能在他的親衛之中安cha耳目,他對京中的動向亦是了如指掌。父親有暗人,蕭綦亦有間者,只怕他們兩人鬥智鬥法,已不是一兩日了。
從前並非沒有想過,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終將為敵,我又當何去何從。
一邊是親恩,一邊是摯愛,任是誰也無法衡量其間孰輕孰重,放下哪一邊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親眼見到密函,見到那人……一切終於明明白白攤開在我面前,bī我做一個取捨。
是放,是殺?是裝作從不知qíng,還是將此事徹底抹去,不讓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裡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動我做出本能的抉擇。
我不知道哪一邊是對,哪一邊是錯,只知道一邊已是我的過往,而另一邊卻是我的將來。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著這個權臣世家歷代積澱而來的冷酷和清醒。
父親曾給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親手將我推向蕭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塵土,化為飛灰。那個時候,我是自己甘願的,義無反顧踏上父親為我指出的路……沒有抱怨,沒有後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種下被遺棄的絕望,永不能癒合。
數番風雨,生死險途,終於知道人生多艱。我要站在誰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擋風雨?當曾經的庇佑已經不再,我又能選擇哪一處容身?
父親,我的忠誠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誠履行了你的意願,而這一次,我選擇站在自己丈夫身邊。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黑色蟠龍紋錦袍的下擺赫然映入眼帘。
心中紛亂如麻,我低了頭,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勢不住撞進他懷抱。
“一晚上跑到哪裡去了?”他身上有濃重的酒氣,語聲低沉沙啞,隱有薄怒。
我不抬頭,將臉伏在他胸口,只緊緊抱住他,惟恐再失去這最後的浮木。
他伸手來撫我的臉,柔聲問,“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qiáng抑許久的悲酸盡數梗在喉間,抵得我喘不過氣,滿嘴窒苦難言。
“可是怪我只顧飲酒,一晚上沒陪伴你?”蕭綦戲謔含笑,抬起我臉龐。
我緊閉雙眼,不願被他看見眼底的悲哀。
他以為我在賭氣,低笑一聲,將我橫抱在臂彎,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裡,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將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視我,“傻丫頭,到底怎麼了?”
我努力牽動一絲微笑,卻怎麼也藏不住心裡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