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側過頭,不敢再看這樣一雙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qíng狀。
“綠衣,是一個男子懷念妻子的歌謠。”他緩緩開口,撫過身上舊袍的繡紋,淡淡而笑。
“綠兮衣兮,綠衣huáng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huáng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一聲聲,一字字,都似斷腸。
“父皇永遠忘不了母后,永遠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絲笑,低低探問。
蕭綦卻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兒,你看,含章殿裡一切宛在……她還在這裡,不曾離開。”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卻永久留在這宮闈里,留在父皇心裡,無處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蕭綦屈身,“請父皇千萬珍重,務必記得服藥。”
“朕知道了。”蕭綦略點頭。
“兒臣確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說著,盈盈下拜,行了端莊的大禮。
蕭綦笑了,“何事如此鄭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兒臣願嫁與長安侯,請父皇賜婚。”
四月廿九,聖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長安侯,待班師之日,即行大婚。
這樁喜事令宮闈京華為之轟動。
皇室已有許多年不曾有過婚嫁之喜。
每個人都為這樁天賜良緣讚嘆不已,更讚頌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興的人,大概還是越姑姑和澈兒。
澈兒說,皇姐終於嫁出去了,以後再沒人嘮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淚來,“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靈必會賜福於你。”
西疆已定,長安侯班師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長空無雲。
一道三百里加急軍報飛速傳送入宮。
御書房裡,醉臥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內。
雲鬢微松,羅衫猶帶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進殿來。
蕭綦負手立在窗下,鬢髮如霜,軒昂身形在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緩緩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兒臣何事?”她疏懶淡漠的笑笑,自賜婚之後,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嬌。
蕭綦伸手,攬住她單薄肩頭,一語不發將她擁入懷抱。
這一瞬間,威嚴的開國帝王,只是一個痛心無奈的父親。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擁住自己,忘記了應該說什麼,應該做什麼……
他,第一次,擁抱她。
自收養她為義女以來,十年有餘,今天第一次擁抱了她。
雖是慈父,余願已足。
承泰公主顫抖著閉上眼睛,幾乎忘卻了一切,只想父皇永遠這樣抱著自己。
“沁兒,父皇對不住你。”父皇的聲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來了。”
她還在迷離沉醉中,沒有聽懂父皇的話,怔怔問,“小禾哥哥要去哪?”
蕭綦深深看進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馬革裹屍,青山埋骨。”
耳邊似乎嗡的一聲,她怔怔看著父皇,聽見他口中說出的八個字。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
眼前掠過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過他溫煦笑容……
他說,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小禾哥哥,你騙了我。
終究,我也錯過了你。
——征西將軍謝小禾於棘城決戰中孤軍殺入敵後,斬殺敵軍主帥,鼎定勝局,身受九處重傷,帶傷趕赴回京,途中傷勢惡化,於三日前猝逝於安西郡。
朝野震動,百官致哀。
長安侯靈柩入京之日,皇上親率太子迎出城外,撫棺長慟,當郊灑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靈入城。
永陵。
沒有儀仗護衛,只一架鸞車悄然自晨霧中馳來。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緩緩步下車駕,滿頭青絲挽做垂髻,一支玉釵斜簪,通身上下再無珠翠。
“這便是永陵麼?”她仰頭靜靜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寢,眉目間一片疏淡。
身後小侍女乍舌驚呼,“好宏偉的皇陵!”
皇陵依山為xué,以麓為體,方圓幾十餘里,入目一片松柏蒼鬱,四下曠野千里,雄渾開闊。
陵前神道寬數丈,筆直通往地宮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兩側列置巨大的靈shòu石雕,東為天祿,西為麒麟。天祿目嗔口張,昂首寬胸,翼呈鱗羽長翎,捲曲如勾雲紋;麒麟居西,與天祿相對,意為皇帝受命於天,天威至高無上。
皇家天威,震懾四方,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配作為一代開國帝後長眠之所。
這裡,長眠著母后,長眠著一位千古傳奇的紅顏。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終覺寧定。
未嫁而先寡,誰愛過誰,誰守候誰……終逃不過命運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