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君多qíng恨君痴,錯負繁花顏似錦。”她喃喃低囈,靜坐著,暮色降臨。她身融暮色之內,依舊不動不移。在無月無風的夜裡,她沉寂也如黑夜。
“眠兒!”
她一震,纖指倏然扣住青石,收氣斂息。
“眠兒,眠兒,你在哪裡?在哪裡?”
這個月,伸手不見五指。她如今又附在這具普通ròu身之上,在黑夜中雙眼如盲,只聞聲,不見人,只得按照記憶里的方位摸索著身後的一盆粗碩的大葉盆栽,躲至其後。
“眠兒,眠兒……”元慕陽腳下不穩,神思恍然,靠著內力,他夜能視物,但他看不見自己最愛的那道影兒。不是說人死之後,鬼魂會常在生前所居之處徘徊,眠兒既未投生,為何從未在這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見著過她的只絲片影?
“眠兒,這個世上當真讓你沒有留戀了麼?奈何橋當真把你所有qíng意洗去,讓你不再愛我?眠兒,眠兒……”
他喝酒了。他聲音漸近,一股酒氣也漸近。那蹀躞的步聲入了耳,比在地府聽見造訪判官的鐘馗爺爺腳步時更令她驚懼。
“眠兒,你不喜我喝酒,我今兒個偏偏喝了,你怪我麼?出來罵我可好?”
阿六掩了雙耳。
“眠兒,眠兒,眠兒——”
嗵!
落水聲傳來,她驀地一驚。
她記得,這院子裡是有一處冷泉的,她懼冷又畏熱,冬時有暖爐取暖,夏季便靠冷泉消暑。可是,這冷泉不管什麼節令,一旦入夜俱是冰冷刺骨,他是無意跌落還是有意跳下去?
“眠兒……”他的聲音在水波中零碎不清。
她倏然想起他說過的話,“……眠兒,你再不回來,我真的要去找你了……”
不,不,他不能,不能!她偷翻過生死薄,他的陽壽有八十六歲那麼多,他這樣死了,是要進枉死城的……
“小日兒!小日兒!”當這個名字出口時,她知道,她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堅持,即使違背了天道輪迴,即使違背了命定姻緣,即使……會讓他會因此損折陽壽,她都顧不得了!既然沒有她,他生不如死,就讓她再自私一回!
可是,這樣,她看不見他,遁著聲走去,冷泉近在咫尺,還是看不見他!“小日兒,小日兒!你在哪裡?”
她不能要他死!他這一生,幾乎沒有做過任何一樣錯事,惟一的敗筆就是愛上她……
“眠兒?眠兒?是你麼?眠兒,你在哪裡?在哪裡……”沉浸在冷泉里的人,酒醉神志,疑似幻聽,手腳掙扎撲騰,但小腿因受冷過度,筋脈抽搐,身形向泉底跌去。
她聽見他的沉落之聲,心焦如焚,心裡默念著閻王親授的脫魂決,撇開了那具遲鈍ròu體,再成一縷魂魄。鬼是夜間之物,越是黑夜,越是看得清一切,她望見了在冷泉中將要滅頂的他,差一點就是真正的魂飛魄散。
“小日兒!”成了鬼,看得見,卻摸不到,她飄臨冷泉上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穿過他的手,成了鬼的她,幫不了他,幫不了他!
可是,她要救他,無論如何,她都要救他……
“停止!”吼聲如雷,紅衣判官以本尊之形現身,揮袖攔住了她yù以閻王令加持的那點威力聚攏元神之舉,“你只不過是個毫無修為的小鬼,若非這兩年在地府本判官將凡間奉予我的香火轉施你些許,你以為你能受得住閻王令?如今竟想駕馭它,真是不自量力!”
若不是他早一步到達,她怕已是魂飛魄散,真是一隻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小鬼!
“我要救他,我要救他!”她掙脫不了判官的箝制,指尖抖指著冷泉池內已經不見影跡的男人,形容已近狂亂。
“他是恃酒裝瘋,存心尋死!”
“我不管,我就是要救他!若不是怕折他陽壽,我何必bī著自己不予回應?如今他若死了,我這兩年的堅持又是何必?”
“你終於說出來了麼?”紅衣判官臥蠶眉微挑,深沉目略閃。
“是,我說出來了,說出來了,我要他好好活著,我只是要他好好活著而已……判官大人,求你救他,求求你……”她跪倒在泉面,淚飛如雨,匯入泉波。鬼軀不禁微風chuī拂,飄搖不定,愈顯纖薄。
判官兩袖齊揮,一袖將她魂魄打入倒在泉池邊的空軀之內,一袖抄起了已經沉沒泉底的元慕陽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