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個人,滿懷滿身的傷痛,似曾相識。回想起自己這一生所認識的幾名男子,秋家兄弟超凡脫俗,似世間無任何事能讓其憂、其苦;沈龍飛豪邁慡朗,是那種有福與友同享,有苦與友同分的人;連展鵬冷峻蒼桑,卻是再痛再苦也只和著血淚往肚吞,寧死也不輕易訴出;而眼前這個人,有痛有苦卻是無處可藏、無處可訴,只能傾泄於那一壇酒中,回頭再自己飲盡,苦與痛再加幾分!
“早已腐爛化膿了,便是神仙臨世也無法根治,”水落雲抱著腦袋,似是痛苦不堪,“如何切斷啊,那是生我養我的家,那裡和我血脈相連!那個人,我清楚的記得,他把我抱上山,跪在師父面前,乞求師父收我為徒!那個人從來只有人給他跪的,可是他為我卻向人跪下來了,我如何切斷啊!”
風傾雪無語看著他,良久後,忽從他腰間抽出竹笛,奏近唇邊,然後清麗柔和的笛音便響起,在這星月輝映、空曠靜寂的夜空中輕輕散落開來,仿若母親溫柔的雙手,給愛子披上帶著她暖暖愛意的輕裘,仿若qíng人甜蜜的輕吻,撫慰著那一顆寂寞的心靈,仿若友人溫qíng的一笑,可傳暖意千里外……
水落雲在這笛音中漸漸平緩下來,那周身的痛與苦似乎被這笛音慢慢化去,那一顆疲倦的心忽然有個溫暖的落處,他全身都放鬆下來,閉目倚著欄杆,臉上的神qíng慢慢化為平靜、柔和。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笛音終於停止時,空寂的夜空顯得格外的靜,偶爾能聽得一聲蟲鳴。而水落雲似已睡去,面容有若嬰兒般純凈祥和。
風傾雪在他身旁輕輕坐下來,看著他,心中不知怎麼竟生出一種莫名的憐愛之qíng,仿若這個人很脆弱,需要她的雙手給一絲溫暖的支持。
“悠悠我心,豈無他人。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她忽然幽幽吟道。
似在安睡著的水落雲眉頭忽然輕皺,她竟和他說同樣的話?!
靜謐中,忽聽得水落雲若夢囈般輕輕開口:“傾雪,若我買舟東去,你會和我一塊去嗎?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你會與我相伴一生嗎?”
風傾雪聞言,半晌無語,然後笛音再起,赫然是那一曲飄然出塵的《五湖醉月》。
而水落雲在這清悠的笛聲中沉沉睡去,睡得安然、香甜!
也不知過了多久,水落雲忽地醒過來。
睜眼一看,風傾雪還坐在身邊,那支竹笛還夾在她的指間,而她的人卻抬首看著夜空,那些星星似全灑落在她的周身一般,令她全身似發著淡淡的、柔和的光芒,看得他一陣恍惚。
“你醒了。”風傾雪似已知他醒來,淡淡的開口,卻未曾回頭。
“嗯。我睡了多久?”水落雲站起身來。
“也許一、二個時辰吧,夜還沒過去呢。”風傾雪回首看他。
“我以為我睡了幾天幾夜呢,從沒睡得這麼滿足過。”水落雲看著她,從她指間抽走那支笛,手指一撥,笛在手中轉了一個圈,划起一片青光。上次的竹笛給他折斷了,他又弄了一支新的。
風傾雪看著他,他似已恢復平靜,剛才那個又哭又笑又唱又鬧的水落雲似不存在一般。
“多好的星月啊。”水落雲抬首看著滿天的繁星與皓月感嘆著,“傾雪,今晚我們不睡了,去湖心賞月可好?”
“駕一葉輕舟,與友共明月,不錯。”風傾雪點頭答應。
“那你去取琴來,我在湖邊等你。”水落雲足尖一點,向山下掠去,“別讓我久等哦。”
風傾雪聞言輕輕一笑,身形一掠,向竹舍飛去。
夜晚的dòng庭湖分外的寧靜。
一葉小舟停在湖心,舟上的兩人,聞著這清蓮的淡香,耳邊是微風拂過帶起的輕輕波làng聲,放眼望去,紅蓮碧荷對月舞影,在夜風中搖曳生姿,一時間所有的煩憂一掃而光,心境平和淡然。
清泠的琴音與清幽的笛音同時在這靜謐的湖面響起,清朗明凈若初融的chūn雪,歡暢活潑若山澗的溪流,輕快明麗若爛漫的百花,讓人聞之心qíng愉悅,忘憂忘煩,給這湖這夜帶來一絲清逸無瑕的生氣。
一曲畢後,水落雲征征的看著風傾雪,自那一曲《傾泠月》起,他一直以為他無法與風傾雪合奏,可剛才這一曲《梅花三弄》,兩人卻合奏得天衣無fèng,心中一剎盈滿喜悅與滿足。
看著琴弦上那一雙秀美若半透明的白玉一般的素手,忽然心中一動,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來,想去輕輕握住,可伸到一半卻落下了,輕輕落在琴弦上,指尖碰著她的指尖,就這樣靜靜的、依戀的挨著,他知道,他此時是離她最近的,是此生最近的一刻!是再也不能近了!
風傾雪靜靜的坐著,眼睛沒看水落雲,沒看那挨在一起的手,沒看那天上的明月,沒看那舟畔的紫荷,只是清柔如水睜著,卻似什麼也沒有看在眼中,或許她是在感受著,感受此時的良辰美景,感受在她這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時刻。
很久後,才聽得她口中輕輕的念著:“dòng庭青糙,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面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làng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水落雲接著下闕念下去,“傾雪,‘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便是我此時的感受。”
“悠然心會,不知今夕何夕。”風傾雪回首看他,微微一笑,清雅脫俗,若一朵潔凈的白蓮,在這夜空中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