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零轉過身眯眼望向一排之前的墓碑處,兩個女生在推推搡搡的地方。
這麼說不準確,應該是面向自己的那個女生在推搡背對自己的那個女生,後者毫無反擊。
堂姐注意到丁零沒有跟上,退了回來問:“怎麼啦?”
男生用下巴點了點喧譁聲源:“那邊好像有人打起來了。”
與此同時,哭哭啼啼的女生更加歇斯底里:“你有什麼資格到這裡來——有什麼資格——什麼立場——來看他——”
丁零有點反感這種哭天搶地的戲碼,可奇怪的是圍在墓碑邊的一群人——也都是中學生模樣——竟沒有一個去勸架。警報般的高聲哭嚷也只有那一個聲音,被推搡的人反倒沒什麼動靜,像個布偶。
直至布偶小姐被推得向後一個趔趄,丁零才得以看清哭喊女的容貌。
一張俗氣的濃妝臉,淚水縱橫,黑色的眼線與睫毛膏在眼圈周圍暈開,這時丁零才注意到她一身非主流裝束與環境極不協調,周圍其餘人也多半奇裝異服環佩叮噹,唯獨布偶小姐一襲黑色連衣裙。原來不是一派。不知怎的,丁零覺得濃妝者誇張的哭喊顯得很假,她的悲傷讓人無法產生共鳴。
堂姐搖搖頭,抖了抖渾身的jī皮疙瘩:“嘖嘖,真沒教養,對逝者多不敬啊。”實在看不下去,先走一步。
與此同時,布偶小姐也低頭轉過身,準備離開這是非地。等她再抬起頭,便與目瞪口呆的丁零形成了面面相覷的對峙。
韓一一。
丁零已經無力在心裡打出一個驚嘆號。
整個世界被按下靜音,日光從面無表qíng的女生臉上迅速撤離,收進厚重的雲層之上。她沒有哭,有點呆,臉色被黑裙反襯得慘白,眼睛裡空空如也,盡失神采。
多麼不可思議,沒有詢問,也沒有回答,丁零已經知道了躺在那墓碑下的人是誰。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有朝一日,你會回頭注意到默默緊隨的我。
——但絕不該是在這種場合以這種方式。
哪裡的一群鳥兒,從棲息的澤畔展開灰色翅膀騰空一躍,撲啦啦幾聲,輕易就竄出好遠,氣度非凡。
可當遭遇迎面而來的大風時,它們卻只能無措地虛張羽翼,節節敗退。
六鷁退飛。
預示著……
送韓一一回家時,天空中暈染開大片大片的哀傷,如果非要用明確的顏色去衡量,那麼濃的地方是褐返,最淡的地方也是紺青。
鈍色的水泥路和參天的梧桐向車後狂奔,女生在某個紅燈停滯期終於感到眼睛酸脹,不再看向窗外,而是閉上眼把頭靠向了男生的肩。
丁零忘了加速心跳,他只記得她止不住的嘆息。
再後來,也許她做了個夢。下計程車前的短暫瞬間,她表qíng安詳,近似微笑。
男生在樓前和她禮節xing地道別,在轉身的瞬間突然想起麥芒的那句“一一就jiāo給你了”,感到無法釋懷,白駒過隙的猶豫後,又折返回去,把全身僵硬猶如雕塑的女生攬進懷裡。
暖huáng的樓燈燈光以及清晰的塵埃,自上而下傾瀉。
韓一一將額頭抵住男生的胸口,關於聲音的描述,它介於“軟綿綿”和“有氣無力”之間,論效力又比得上化骨綿掌,自下而上的:“謝謝。”
一段單戀就此擱淺。
丁零無法再將那彆扭又矯qíng、害羞又悶騷的愛慕者角色演繹到底。她和她喜歡的人被時空永遠地分開,在這樣盛大的悲慟面前不應攥著小失意yù說還休。
現在的她需要朋友,他就是朋友。
一周後的開學報到日,丁零進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韓一一。女生校服襯衫敞著衣襟,長袖挽到手肘,內搭常盤色的T恤,使臉色看起來微微泛紅。丁零將這些線索潦糙地搜羅進眼裡的時候,她正枕著左胳膊打瞌睡,不過沒睡著,走近了就能看清顫動的眼睫。
男生拖開她前面的空位,反身坐下,推推她。
“……還好嗎?”
“已經沒事了。難過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我們已經分手一年了。我只是有點遺憾,如果當初沒有分手,至少還多了整整一年的快樂回憶。”
比丁零想像的話多,好像真的已經不在意,可以隨意提及,也很願意與人談起。
“怎麼會出這種事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這人啊,就是有這樣的霉運。社區實踐,出居民黑板報的人員滿了,發公益傳單的人員也滿了,被分去派出所坐班chuī空調,是份美好的差事,只是不吉利,負責為死者註銷戶口。在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就碰見了他媽媽,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反正,等我碰巧得知此事,告別式也過了,追悼會也過了,火化呀下葬呀全過了。”
“以前的同學沒有通知你?”
“他們對我討厭著呢。都以為是我考上市重點後瞧不起他所以提出分手。我沒想會在墓地碰上他們。那天qíng緒失控的那個女生,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猜她也喜歡他,你說呢?”
丁零一扯嘴角:“應該是吧。”回憶起那女生驚悚的裝扮,打了個冷戰,“你不說我還以為她從哪塊墓碑下鑽上來的。太難看了。”
女生不說話,只板著臉盯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