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學藝過程祖父的事跡(1)-(圖)
在前清帝制時代,皇帝、皇太后死了叫做“國喪”。在我祖父管領四喜班期間,遭遇到兩次“國喪”,全國的人都得替他們服喪戴孝。一百天之內,不許剃頭,不許宴會,不許娛樂,不許動響器,甚至連街上賣糖擔子上的鑼都不許響。各戲院全部停業。死了一個人,就會使成千成萬戲劇工作者的生活陷入絕境,可以想見帝制時代的淫威的。而我祖父所受的損失卻要比別人更大。至於如何勉強支持,渡過難關,蕭長華先生曾經有過詳細的敘述。據蕭先生說:“當時戲劇界裡有大班小班的區別,小班是短期的流動組織,資本薄弱,人數有限,遇到‘國喪’,無力支持就只有解散。大班如四喜、三慶、春台等規模較大,又是固定組織,所有的演員都訂有契約,領班人設有‘下處’(即宿舍)供給全體演員食宿;每人都有一定的戲份,為了照顧同業的生計,所以不能解散。但是習慣上,遇到意外事件,短期內不能演出時,大半隻開半個戲份來維持演員的生活。梅老先生的四喜班,是照演出時的待遇,全體工作人員開全份,當時戲劇界交口稱道,認為是一種厚誼。“其實他並沒錢,他是靠了借債來開發包銀的。這樣他的損失就非常之大,最嚴重的是兩次‘國喪’銜接起來(清穆宗載淳死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孝哲後——穆宗載淳之妻死於光緒元年二月,相距不足百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始終是維持著這種全份的待遇,從來不對他們打厘的(後台術語,打厘就是打折扣的意思),他自己沒有錢,起初是向匯票莊借,後來也跟私人告貸了。“梅老先生因為四喜班賠墊過多,實在難以維持,想請時小福老先生來替他管理。那時,時老先生自己管理著春台班,無法兼顧,沒有答應。後來感覺到四喜班的經濟情況日趨惡化,要是再沒有援助,眼看著就要瓦解,許多同業也必定跟著失業。時老先生不肯坐視他們挨餓受凍,就借給梅老先生一筆數目相當大的銀子。過了一個時期,還是不能支持。時老先生竟至賣了自己住的房子,來挽救四喜班最後的危機。”京戲能夠發展到今天的規模,由於四大徽班創業的幾位領導人不斷的奮鬥和互助,才奠定了百年的基礎,他們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今天的戲劇工作者,應該向他們致敬,向他們學習。我祖父還有“焚券”與“贖當”兩件事,晚清人士的筆記里常常提到,但記載得不夠詳細,還把這兩位朋友的姓名缺而不載。當年我祖母是告訴過我的,事隔多年,我也有點模糊了。這兩位朋友都擅長詞曲,他們對我祖父在演出方面有過不少的幫助。讓我分別來講一講。(一)焚券。我從小聽說有一位楊鏡秋先生喜歡看我祖父的戲。每逢我祖父有戲,他是風雨無阻,必定到場的。後來彼此漸漸熟識,成了朝夕見面的好朋友,才知道他不但聽戲在行,還會編劇本。四喜班排的《貴壽圖》、《乘龍會》等新戲,就都是他的手筆。他做京官很窮,我祖父時常接濟他。所以本書的初版內,我把祖母所講“焚券”里的對象,就認為是楊鏡秋了。張難先先生看到了這本書,從漢口給我來信說:承賜大作,我盡一日之力看完甚快。惟第二十二頁“焚券”一段,與我一世交——關思賡有關。當即函詢,茲得復書,特轉閱,以資參考。我這“不憚煩”的動機,是感於“贖當”一段的可憐人姓字已不能記憶了,因而不厭求詳,以瀆視聽。
第一部分:學藝過程祖父的事跡(2)-(圖)
所附關先生答函,節錄如下:所詢先外祖楊鏡秋與梅慧仙交誼事(慧仙是梅老先生的號,巧玲是他的藝名),幼常聞諸先母談及先外祖進京赴試,未第時,旅居京華,常以詞曲自娛。喜觀梅氏演劇,後與之過從甚密,並為譜制許多新曲,其中以改寫《長生殿》數折為最佳。先外祖名鴻濂,湖北沔陽人,咸豐某科進士,後官閩省,卒於福州府任所,無嗣,生先母一人,死時境況不太好,慧老有厚賻寄來。從關先生的信里,可以確定楊鏡秋不是死在北京,我知道我祖父沒有到過福建,那麼,也不可能在楊鏡秋靈前焚券,這分明是我記錯了人,應該向讀者致衷心的歉意。張先生這樣熱忱地幫助我考證故事人物,是值得感激的。楊鏡秋和“焚券”無關,已經搞清楚了。不是楊鏡秋,究竟是誰,這問題到後來也得到了一個答案。1956年3月間,我在揚州演出的時候,接著當地一位張叔彝先生來信,提到“焚券”的對象,據他所了解的是謝夢漁。這位謝老先生的姪孫謝澤山先生,已有六十來歲,住揚州市海島巷五十一號,張叔彝跟他是多年的老友,所以聽到過謝家談起這件事。張先生介紹我會見了謝先生。我們談起舊事,謝先生把他從小在家裡聽到的事實這樣對我說:“先伯祖夢漁公名增,是揚州儀征籍,前清道光庚戌科的探花,官做到御史,一生廉潔,兩袖清風。他的舊學淵博,兼通音律,梅慧老常常和他在一起研究字音、唱腔,又兼是同鄉關係,所以往來甚密,交誼很深。慧老知道先伯祖的景況很窘,凡遇到有了急需的時候,總是誠懇地送錢來幫助他渡過難關;但他每次拿到了借款,不論數目多少,總是親筆寫一張借據送給梅家,這樣的通財繼續了好多年,共總積欠慧老三千兩銀子。先伯祖活到七十多歲,病故北京,在揚州會館設奠,慧老親來弔祭。那時候的社會習慣,交情深的弔客有面向孝子致唁的,慧老見了先伯,拿出一把借據給先伯看,先伯看了,就惶恐地說:‘這件事我們都知道,目前實在沒有力量,但是一定要如數歸還的。’慧老搖了搖頭,就對先伯說:‘我不是來要帳的,我和令尊是多年至交,今天知己雲亡,非常傷痛,我是特意來了結一件事情的。’說完了,就拿這一把借據放在靈前點的白蠟燭上焚化了。緊跟著又問先伯:‘這次的喪葬費用夠不夠?’先伯把實在的拮据情況告訴了他,慧老從靴統里取出三百兩的銀票交給先伯,作為奠敬。慧老又在先伯祖靈前徘徊了良久,然後黯然登車而去。當時在場目睹這種情況的親友們有感動得流淚的。這件事情馬上傳遍了北京城。先伯祖的一位老朋友李蓴客先生曾經把他所見的寫在他的《越縵堂日記》中。”這一次到揚州來演出,無意中解決了一個久未解決的問題,真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二)贖當。有一位舉子,到北京會試,也愛看戲。他認識我祖父以後,友誼甚厚,很看得起我祖父。他對於戲劇文學也有心得,常常指出我祖父表演中的優缺點。同時台詞的修正,也得到他不少幫助。這位朋友的文學雖好,可是不善經濟,生活漸漸發生了困難。當時任何人到了手頭拮据、借貸無門的時候,惟一救急的方法,是拿衣服和貴重物品,送到當鋪里去典質。他是一個書生,不肯向人開口借錢,只能走這條道,還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日子多了,我祖父看破了他的秘密,就到他住的公寓裡去搜索當票,預備替他贖取。主人雖不在家,他有一個老家人,脾氣甚戇,看到祖父舉動可疑,彼此就爭吵起來。後經我祖父說明來意,叫這位戇老頭兒,拿著當票,同到當鋪,把所有當掉的東西,全部贖了回來,又留下二百兩銀子給他用。等到主人回來,知道了這件事,非常感動。我祖父就勸他不要每天只是看戲,應該在本位上努力,等考試完畢再見吧。可惜這位朋友高中之後,不久就死了。身後棺殮等費用,也是我祖父代為料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