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交完湖南巡撫印信後,陳寶箴一家踏上了返鄉之路,父子“一生政治抱負,遂盡於此”。陳三立憂國之念雖未泯滅,從此“不再與聞政事”。當年陳寅恪只有9歲。1965年與1966年,離陳寅恪生命的終點已近,他寫下《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對祖父和父親親歷的維新事業和悲劇命運有過冷靜的記述。湖南新政的實績確是陳氏父子齊心協力造成,梁啓超說陳寶箴在湖南的治績“多其(指陳三立)所贊畫”。他們父子被罷黜後,有人以為陳寶箴為兒子所誤,王闓運嘆息“江西人好聽兒子說話”,並從宋、明歷史中找出依據,說王安石變法時,遇事都由兒子主持,嚴嵩當國,也唯兒子世藩之言是從。這不過是江西人的慣例,不值得奇怪。對陳氏父子的謠言從沒有停止過,陳三立主持礦務,一位朋友謀職被拒,心懷怨望,在陳家落難後,寫匿名信嘲諷:“翩翩濁世佳公子,不學平原學太原。”陳夫人俞明詩看了,微笑說:“此二句卻佳。”陳三立被譽為“晚清四公子”之一,與譚嗣同齊名。戊戌變法失敗對陳家的打擊之沉重是外人難以體會的,陳三立再也未能恢復元氣。但是,有了湖南新政的那一幕,他就將永遠站立在歷史中。
1900年夏初,70歲的陳寶箴猝然逝世(他的死因至今還是一個歷史公案,有人考證說他是被倉皇西逃的慈禧賜死的)。往事如煙,世局如棋,“乾坤泡幻局如棋,獨立蒼茫事可悲”,這位不以詩名的前湖南巡撫留下了這樣的詩句。湖南新政的進程不幸因戊戌政變而中斷,但陳三立他們的努力已載入史冊。在漫長的後半生中,陳三立時時回望橘子洲頭,想起那段傾注了他們父子全部心血的歷史。
陳三立30歲時就受到有世界眼光的郭嵩燾看重,日記中稱他“年甫及冠,而所詣如此,真可畏”。郭嵩燾對他們父子的影響,對湖南維新運動的影響最為深遠。1898年,世人都說守舊的榮祿還保舉陳三立應經濟特科,英國人濮蘭德與白克浩司的《慈禧外紀》中說:戊戌4月23日,“榮祿力薦一維新人物於帝,乃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此事言之極有趣味,蓋歐人皆謂榮祿始終反對變法也,觀於此,則知榮祿初亦非堅持反對者,其後情勢所迫,乃成勢不兩立之勢。雖其前日所力薦者,亦不得不反而為仇矣。此非榮祿忽然變其政見,乃當前維新黨人,自趨於危險之地,且其所行,太出人意料之外也”。陳寅恪說:“慈禧外紀所言,或非無因。”同年5月,內閣學士張百熙奏保17人應經濟特科,康有為、梁啓超、陳三立、唐才常、楊銳、湯壽潛、宋育仁等都在名單上。江蘇學政瞿鴻禨還將陳三立列為《保舉經濟特科片》首位人選,評語中稱他“學有本原,宅心正大,於中國政治、外洋情勢均能洞徹,識量宏通”。7年後,時勢已變,山東學務處議員兼總監宋恕在《推薦國文學堂監督人選稟》,共推薦14人,稱陳三立“學行之優,世所共信”,名單上其他人包括蔡元培、湯壽潛、孫詒讓、嚴復、陳黻辰等。第二年,學部保舉的33人中他又榜上有名。嚴復與熊純如的私人通信,臧否人物往往不留情面,卻多次推許陳三立“學問行誼,性情識度,令人低首下心”,雖“具新學識”,然“游於舊法之中,行檢一無可議。”民國元年,嚴復出任京師大學堂總監督事務,請陳三立前往任職,他堅辭不去。
也許從後人的眼光來看,以陳三立的學識和名望,大半生都耗費在沒有多少意義的舊體詩上,實在是一種浪費。他的詩是詠嘆、是抒懷,是一曲正在逝去的農業文明的輓歌,他曾參與變革,試圖把“衰世”中國帶出舊日的農業社會,在湖南興學、辦報、開礦、建廠、組織保衛局,都是近代的產物,一旦這一切化為烏有,他實際上有點自暴自棄,他的詩中瀰漫著一種理想破滅後的悲哀與蒼涼。他的思想停留在維新時代,甚至倒退了。但有兩點不能忘記,第一,他曾親身參與了文明轉型的實踐,正當年華作為舉世有名的“維新公子”做了一番事業,他的作為已融入了整個現代化的進程。第二,他身上有一種不為利祿所動的人格力量,是古老文化傳統中有價值的一面在轉型時期的延續和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