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戩沉默了一會,才道:「總是有些不甘心!」
「為官做吏,哪裡能夠事事如意?世間事,總要有個取捨,取其大義,而捨去末節,只能夠如此,不是嗎?我問你,制度定下來,會有多少人得利?而如果堅持要辦那些人,則事情肯定不會如此順利,何重何輕?」
「我明白,副使說的是。只是心裡,總是有氣順不過來就是。」
徐平笑道:「好了,氣不順,那就只能練修身養性的功夫了。最近天氣炎熱,西瓜也比前些日子甜了一些,取個大的來,我們宰了慢慢邊吃邊談。」
鄭戩起身,到邊的大木桶里,揀大的西瓜拿了一個來。徐平拿刀,就在涼亭里的石桌上,插花一樣切成月牙形,與鄭戩一人一片拿在手裡。
吃過了瓜,在一邊的水盆里淨過了手,毛巾擦乾了,重新坐下。
鄭戩把自己放在石桌上的那一本書拿起來,雙手遞給徐平:「副使,這是最新的一本《錢法類書》,新印出來,拿來給您過目。」
徐平接過書,有些奇怪:「這事情不是已經讓你們三個拿主意了嗎?都是到了日子跟邸報一起取回來,怎麼今天你特意拿了來?」
鄭戩搖了搖頭:「這新的一本上,有歐陽修的一篇《論三司貨券》,對副使著實有些不恭敬。他趕在付印之前送來,也來不及先讓副使過目了。我們三個商量,只好先給他印了。歐陽修那個人,副使也知道,最是狂傲不馴,駁了他,還不知道又鬧出什麼來。還不如先給他印了,再從容反駁。」
一提歐陽修,徐平心裡就知道沒有好事情。這個傢伙,眼高於頂,評論事情廣徵博引,氣勢恢宏,而說人,則一向言語刻薄。一是因為思想上的衝突,再一個是因為徐平的身份,李用和的關係有近臣之嫌,升遷又太速,在他眼裡就有些看不起。自歐陽修初到京城,讓徐平幫著印韓愈文集之後,頂撞了徐平好幾次。
這是徐平前世名垂千古的人物,上過學的就沒有不知道他的,為什麼一直與自己不對付,讓徐平很是納悶。後來了解了歐陽修的生平,大致有些明白。
歐陽修這種性格,一是受家族的影響。
從歐陽修的父親,到他的叔父伯父,大多都是這種怪脾氣,歐陽修有樣學樣,不奇怪。歐陽修四歲父親歐陽觀去世,跟著母親託庇在叔父歐陽曄家裡,歐陽曄養他長大,教育他,對他影響很大。
歐陽曄那一代家裡在同一年一門三進士,後來歐陽修經常誇耀自己家是廬陵大族,就是懷念這種榮耀。實際上這三進士生前官當得不大,都是故去之後借著歐陽修的光追封上去的。官雖然不大,架子卻都不小,而且都敢於頂撞上司,受到打擊報復會引以為榮,成為歐陽家的家風。以歐陽曄為例,拒絕為上司陳堯咨以權謀私,後被排擠,終身不悔。他父親歐陽觀更是以一個小推官,硬不給轉運使面子。
歐陽修在這種環境裡長大,從小就被教育要成為這樣的人。再加上四歲而孤,嘗盡了人生的冷暖,少年成名,難免自負而又尖酸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