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集團的文化,天然帶有反漢化的性質。他們可以是漢人,卻會反對漢文化進入軍中。和平時期,軍事力量地位下降,他們會選擇卑伏。對朝廷小心謹慎,而對屬下則加倍刻薄。對朝廷謹慎以免禍,對屬下刻薄以斂財。一旦戰起,則以戰事脅國家,只顧私利而不顧大義。勝了就耀武揚威,索求無度,敗了就垂頭喪氣,慫恿投降。國家一亂,朝廷權威一失,要麼割地自立,要麼轉身投敵。對國家,對人民,沒有任何感情。
以重文輕武追述古代興亡,如果是漢人王朝,必把天下喪失的責任推在文官集團的頭上。如果是胡人王朝,則就成了因為漢化而滅國,沒有保住自己尚武的文化。漢人王朝是重用文官亡的,胡人王朝是漢化亡的,一個話語體系,取向顯而易見。這樣做不需要從史料上費多少功夫,因為武人集團帶有胡族文化基因,漢人王朝必然輕視。這是必然,也是史實。而至於在真正的歷史上,這些人分別扮演了什麼角色,已經不重要。如果有哪些人跟上面的論斷不相符,那就是特例,特例並不影響總體判斷。只要你信了,他就真了。
這套話語體系生命力之強大,讓人心生畏懼。在徐平前世,介紹少數民族的時候,如果是漢化程度深的,必然帶上由此帶來的天生柔弱。如果漢化程度淺的,必加一句這是一個尚武善戰的民族。歷史上是什麼樣子不重要,只要頑強地不被漢化就足夠了。
要理解這個年代重文輕武的性質,徐平前世有參照物。
太祖時曾掌禁軍大權的大將党進是胡人——這不奇怪,禁軍集團本就是由漢化胡人和胡化漢人組成,再強調一遍,要注意這一個人群天然的動搖和投降傾向——本不識字。北宋立國之後,太祖提倡文治,有欲要武人盡讀書之意。党進查看風向,也想學著說兩句有文氣的話,表示自己也讀書。他在太祖面前留下魯朴的形象,其實又慣會巴結尚未登基的宋太宗,本就是一個很會投上所好的人。一次上朝,他讓人幫著把自己要說的呈辭寫在笏板上,事前背熟。結果面見太祖的時候,卻又一時忘了,憋了半天說不出來,只好道:「臣聞上古其風朴略,願官家好將息。」完全詞不達意,讓宋太祖一頭霧水。此事在朝中傳為笑談,他解釋道:「我見那些窮措大受掉書袋,我也掉兩句,讓陛下知道我也讀書了。」
這件事被徐平前世的人拿來作為宋朝崇文抑武,逼著武將出醜的例子。其實党進是不是真地背熟忘了,很不好說,他是個偽為魯朴而實際善鑽營的人。背過忘了,比真地在太祖面前說出來更符合他的人設。讓太祖知道自己想掉文人書袋,表示自己贊同提倡文治的風氣。而沒有做到,說明自己的質樸,從兩個方面投太祖所好。
在徐平前世,恰好有事情與此相映成趣。
那個時候的很多大人物,甚至有些高級官員,愛在記者公眾面前講英語。其實他們面對的是本國記者,本國觀眾,說的是本國事情,卻非要在話里摻進英語去。這個習慣其實與党進見太祖時的表現沒有不同,只是面對局勢,低下自己的頭顱,向占據優勢的集團文化行禮。党進低頭的是漢人文官集團,講英語的人們則在向洋文化致敬。而對於某些身份的人來說,如果如同党進一樣想說而說錯,則更加精妙,同時討好兩個群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