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曾把這兩百年間的八個人合在一起,稱為「唐宋八大家」,其中唐朝的便是韓愈和柳宗元。前世學到這裡,總是以為這是八個文章寫得最好的文學家,現在想通了,知道並不是這樣劃分的。「八大家」,是一種文化和政治立場的劃分,其次才是文學成就。這八個人,是後來宋學的最核心部分,他們確立了一種文化傳統,並由此試圖確立政治制度。
韓愈祖追孟子,希望能夠重建儒家道統,講民重君輕,是宋朝的主流。而柳宗元則把天理從人世的政治中剝離出去,天理和人間的治亂不再合一,治亂就是人的事。由此而來的觀點,就是「天下為公,非一姓之永祀」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家人的天下,這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源頭和理論基礎。因為沒有天理的加持,則人間的帝王傳承就失去了神聖性,他們的正統,只在於治還是亂。
徐平前世的印象,總是認為中國古代專制的文化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中國傳統文化里沒有自由與民主的基因。所以他在朝堂為官,一直戰戰兢兢,哪怕與趙禎的關係非常親密,也不敢有絲毫讓人抓住把柄的地方。現在想明白了,只要知道有「唐宋八大家」這一個名頭,就知道不是那麼回事。韓、柳就是宋朝文化最重要的基因,柳宗元的思想深刻影響了宋朝人的文化和政治,歷史上的很多政治現象和制度都可以從這裡找到源頭。
韓愈隨著孟子升格運動,在後世哪怕思想被篡改,文章被刪減,到底還是保留了一個名字。而柳宗元則沒有這麼幸運,他的思想基本在宋朝曇花一現。而在當時,柳宗元是比韓愈更激進,對舊文化的傳統鬥爭得更厲害的一個人,受到的挫折也更多。
依著徐平從前世學來的知識,在宋朝實行虛君制度,甚至君主立憲之類,會不會成為千夫所指,沒有人認可?不會。這本就是這個年代文化的主流,從范仲淹評寇準「左右天子方為大忠」,就能知道這個時候的讀書人是怎麼想的。真宗之後的幾個皇帝,不是受到這種文化壓力,哪裡會有那麼高的自覺向文人士大夫讓權。
後世的政治制度不在於會不會被這個時代接受,而是在於可能水土不服。不考慮文化傳統,不考慮政治實際,到頭來最終還是一場空。人類發展有其本來軌跡,憑空嫁接來的制度開不出美麗的花朵,更加結不出美味的果實。宋朝華夷之辨再次興起,本就是對唐朝兼容並蓄、優待異族政治的反思,意識到兼采漢人和鮮卑文化和制度的路走不通了。歷史事實是連一個鮮卑文化近千年都消化不好,還想再消化另一個,委實有點難。
路是要由自己人走出來的,不然到頭來會發現是條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