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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王(1 / 2)

話說那日張慕將雛鷹擲下山澗,李慶成不禁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卻不就問,張慕瞥了李慶成一眼,也不解釋。

李慶成呆呆看著那雛鷹,雛鷹在地上掙扎,幾次撲扇翅膀艱難掙出石縫,又摔下更低之處。

連著幾下摔去,一級遞一級,直至摔到懸崖腳處的枯草中,方撲扇雙翅,勉強飛了起來。

雛鷹飛起半丈高,在岩上一撞,撲剌剌抖個沒完,再一撞。末了終於東闖西突,飛回巢內,翅根處通紅帶著血絲,緩緩閉上鷹眼,側躺在窩裡,毛茸茸的鷹腹一起一伏。

李慶成和張慕都沒有說話,又看片刻,雛鷹虛弱唳聲響起,似在求饒。

張慕說:「走。」旋即抱著李慶成,攀上崖頂。

李慶成繞回山腰處,失魂落魄地牽著馬,張慕跟在身後,一言不發。

那一刻,李慶成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痛苦,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所有的回憶都已消失殆盡,他不止一次地從蛛絲馬跡中推斷,想得越多,便越茫然。

他甚至強迫自己去構造那些不曾憶起的場景,模擬出一個沒有半點印象的皇宮,把張慕,方青余等人的模樣放進去,像在做白日夢,幻想自己住在皇宮裡。

然而那並無裨益,過去依舊是一片空白,他迷失了自己,就像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霧裡,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所,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朝何處去,猶如那隻無父無母,在岩縫中摔得狼狽不堪的雛鷹。

李慶成道:「張慕,告訴我,我從前是個廢物麼?怎會混得這般落魄?」

張慕似是感覺到李慶成的心情,低聲道:「不。」

李慶成怔怔道:「我是否不曾對你有過好臉色?」

張慕沉默。

李慶成苦笑道:「多半是我自作自受。」

張慕開口道:「不,殿下對臣很好。」

李慶成停下腳步,張慕低沉暗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從背後傳來:「殿下不可自責,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臣……」

「慶成。」張慕一字一句道:「慕哥願為你死。」

李慶成抹了把眼淚,轉過身,抱著張慕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肩前,張慕那英偉男兒身軀僵硬地一顫,手足無措,一手篩糠般發抖,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最後終於摟著李慶成的肩,默不作聲。

張慕帶著李慶成回楓城,方青余見李慶成神色恍惚,看了張慕一眼,目中帶著嘲諷神色。

「滾木按你的吩咐砍好了。」方青餘溫聲道:「也交由唐鴻運上山去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站在方青余身前,矮了半頭,方青余拿著把刷子,單膝跪地為李慶成刷去滿是雪泥的袍襟,李慶成按著他的肩膀,把他推開些許,說:「你做得很好。」

他坐在廳內,發了一會呆,終於回過神,雙目一閉,又一睜,恢復神采。

「現橫豎無事,把唐鴻也喚過來罷。」李慶成長長出了口氣:「我與他參詳了點事,正好一併交付予你們。」

唐鴻被喚來,四人在廳內案前圍定,李慶成鋪開楓關周邊地圖。

「無論把持朝政的人是誰,是議和還是開戰,楓關以南,都不能割讓半寸土地給匈奴。」李慶成說。

唐鴻點頭道:「否則西北天險一失,匈奴長驅直入,中原必定會大亂。」

李慶成說:「但朝廷還有十天就將派人前來議和,現在殷烈被我派去把守自西川至楓城的官道,前些日子我讓他帶一隊兵,告訴他有人從京城偽裝成議和吏過來,讓他見官府兵隊便一擁而上,務必攔住,攔不住,也必須拖下去,拖不下去,就直接把議和吏殺了。」

方青余哂道:「你該換個人去,殷烈下得了手麼,真有你的。」

李慶成說:「正料到他殺不下手,罷了,現無人能派出去,你們三個務必留在我身邊,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做,希望他能多拖一會。」

張慕道:「拖到何時。」

李慶成說:「拖到匈奴來攻關,咱們再把匈奴擊退,趕出塞外為止。」

方青余道:「只怕匈奴未必會在這段日子內來攻。」

李慶成沉默,唐鴻道:「若我是阿律司,便會按兵不動,等到朝廷派來議和使,明知必勝的仗,為何要打?」

李慶成道:「所以,這就是下一步計劃,也是最棘手的,我要將楓關的守軍,連著郎桓遷來的將士,一併派給你們,主動出兵。」

唐鴻道:「想讓我們做什麼。」

李慶成道:「繞開郎桓,沿銷骨河北上,繞到比斷坷山更北的峽谷內,襲擊匈奴的村寨。」說著以墨筆畫了幾個圈:「這是王參知留下的,地圖上的匈奴人村落,他們千人一村,族中老幼俱在過冬,各部中壯年男子跟隨阿律司出征,你們帶著九千騎兵出去把所有村落血洗一次,不管老幼婦孺,全部殺了。」

唐鴻道:「你會激怒阿律司!此刻楓關守備本就空虛!是想找死!」

李慶成笑了笑。

方青余道:「不錯,正該如此,血仇一成,議和再無可能,縱是阿律司想議和,他手下來自匈奴各部的將士也不會願意,幾日後回援?」

李慶成道:「從斷坷山至楓關有一百一十里路,急行軍一日一夜足夠,阿律司一定能猜到此時關內兵力薄弱,你們把該殺的殺乾淨,情報到阿律司處,他們再來攻打楓關,至少需要三天。第三天你們必須馬不停蹄,回援楓關,若時間拿捏得准,正能趕上關門外前後夾擊的一刻。」

「殺女人,老人,小孩。」李慶成抬頭道:「下得了手?」

方青余漫不經心道:「沒問題,這便去。」

唐鴻看著張慕的臉色,許久後張慕道:「我不去殺,但我也出兵。」

李慶成道:「去何處?」

張慕沉默。

李慶成無奈,問這悶葫蘆的想法,實在是給自己找麻煩,他端詳張慕眼色,忽地與他心意相通,詫道:「你想去斷坷山,救出征北軍的俘虜?」

張慕抬眼,眼神中帶著釋然之色,顯是為這短短瞬間的心有靈犀而欣喜,但他終究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李慶成道:「隨意,你可自行支配路線,但前提是保住自己性命,不可受半點傷,否則我可就只能自殺謝罪……不,我殺了唐鴻給你陪葬。」

唐鴻怒道:「這是什麼道理!」

李慶成莞爾一笑,張慕目光溫暖,認真一點頭,便算回應了,躬身告退。

廳內唯剩唐鴻與李慶成兩個少年。

李慶成眉毛一揚,唐鴻咽了下唾沫。

「想像你父親一樣成為名將。」李慶成認真地說:「不是空有一身武力便成的。」

「我知道。」唐鴻嘴唇動了動:「這就去。」

李慶成道:「今朝屍積如山,白骨盈野,正是為你鋪出的一條曠世名將之路,來日史書縱有記,也當記得此刻下令,讓你們殺百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唐將軍。」

唐鴻重重嘆了口氣,一點頭,前去領兵。

當夜,一片靜謐中關門大開,馬匹全上了禁嘶的鐵轡頭,火把林立,李慶成站在關口端起一碗水酒,唐鴻,方青余,張慕各著戎裝,祭酒。

夤夜九千騎兵分為三隊,離開楓關,余兩千步兵輪值守關。

人全走了,李慶成在關樓高處睡了一夜,翌日起來卻是縱馬朝山上去,依足前幾日規矩,親自餵那雛鷹。

雛鷹精神好了許多,已能撲上五六尺高的岩石,在岩間疾飛來去,李慶成手指逗弄,再餵食時那海東青卻不來了。

此刻,方青余朝北,唐鴻襲東,張慕卻是最悍勇,擁三千鐵騎直搗斷坷山!

一日一夜間,方青余連掃銷骨河北岸匈奴人十餘村落,屠了近萬千人,過境不久便驚動駐兵斷坷山的匈奴王阿律司。

然而方青余借夜色掩護,一得手便退去,阿律司率軍趕至時唯見焦黑村莊,族人曝屍荒野,方青余前腳一走,雪狼群便後腳趕至,啃食屍體。

唐鴻則突襲銷骨河下游,無論男女老幼,獵戶平民,一概斬殺,割下首級帶走。

張慕則在黑夜中殺進斷坷山,與繞道前來的方青余匯合,一路直襲而去,再轉而橫著碾過,將駐守山內,看守虞國征北軍戰俘的匈奴軍殺得大潰。

阿律司同時接到來自各部與斷坷山守軍的信報,徹底成了被激怒的狂狼。

自前朝虞國□□率軍出關,平關外六城後便與匈奴諸部訂立契約,不殺戰俘,不屠無辜老幼。王義宸鎮守北疆多年,從不曾發生虞軍血洗匈奴村莊之事。

然而這次不知誰下的命令,阿律司只道虞軍知難而退,回守楓關,只須待得開春朝廷議和使到,關內楓城便垂手可得。未料這不知誰下的命令,竟敢撕破前朝虞帝訂的戰約,主動搦戰!

阿律司再坐不下去,當即糾集四萬匈奴騎兵,分三路殺向楓關。

他要在楓關前與這狗膽包天的少年將軍一戰,以平息將士們的怒火。

那還遠遠不夠,他要親手奪下楓關!

李慶成站在雪地里,朝遠處倨於岩石上的雛鷹吹了聲口哨。

那雛鷹置之不理,昂首望向天際,鷹目銳利無匹。

李慶成迷茫抬頭,只見天頂另一隻通體雪白,翅沿靛青的雪鷹展翅飛來,縱聲長唳,不禁心內一驚。

「那是你的父親?」李慶成道。

雛鷹不解人言,朝天叫了數聲,天上那隻大的海東青翅膀一掠,斜斜撲來,李慶成馬上退後,拔出腰間雲舒劍,知道這扁毛畜生看似無害,真要致人死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大海東青卻不落地,於高空一個盤旋,飛往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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