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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哨(1 / 2)

李效的秋獵一如所料地黃了。

翌日李效早早下了朝,面無表情,提筆寫字,林婉則裹著一襲金藍錦袍,倚在李效肩頭小聲說著什麼,顯是溫言安慰李效,陳衡利弊。

李效漫不經心,也懶得再爭,片刻後勉強笑了笑,側頭輕吻林婉的臉,示意不需再多說。

殿外,許凌雲剛起,一陣秋風吹起滿園木芙蓉花瓣拂過,殿內帝後佳人如璧,許凌雲躍下地去。

「許大人。」一老太監過來,手裡捧著盤子:「太后賞你的,今日不須去謝賞。」

許凌雲揭起紅布,上置個小絹包,包著一疊江州的桃片。

賞什麼都不及這零嘴兒實在,許凌雲眼前一亮,接過桃片便起身謝恩,順口問道:「什麼時候秋獵去?」

那老太監搖頭遺憾道:「聽說陛下昨日在早朝上發了老大的火,今天大臣們又合上了摺子,只怕今年秋獵去不成了。」

許凌雲聞言垮了下來,敷衍地說:「哦。」

老太監走了,許凌雲回房取來書,心想給李效講故事,不定帝君心情能好些,遂朝門裡探頭探腦地張望,見林婉小聲說著什麼,李效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想必也不生氣了。

李效抬眼一瞥,恰見許凌雲轉身朝花園裡去,折了枝木芙蓉別在領上,木然對著太掖池發呆。

許凌雲摸出那手絹兒,掰了片桃片朝嘴裡送,李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吃的什麼,給孤也嘗嘗。」

許凌雲忙起身參見,李效在亭邊石凳坐下,接過許凌雲遞來的零嘴:「今年秋獵去不成了。」

許凌雲笑道:「陛下別放心上,來年再去也一樣的。」雖這麼說,話中卻帶著淡淡的失望之意。

李效嘆了口氣,隨口道:「頗不自在,你坐罷。」

許凌雲撩起袍襟,騎在亭欄上坐了,笑道:「這蜂蜜桃片是江州特產,陛下吃起來沒什麼奇怪,卻是臣小時吃到大的。」

李效緩緩點頭,也吃不出個所以然來,問:「帶了書不曾。」

許凌雲打起精神,從袖裡摸出書,笑道:「帶了。」

李效道:「那夜你先自入睡,孤看到成祖於汀州搬了宅子之處。孤不知為何,竟是身臨其境,隱約能想到一些事。」

正說話間許凌雲認真地看著李效的眼睛,彼此視線一觸,許凌雲便翻開書,淡淡道:「那夜張慕去送信,召來的俱是江湖人……」

「不忙。」李效道:「孤且問你一事。你對成祖與張慕,方青餘三人如何看?」

許凌雲合上書,想了想:「千秋功過,無從評說。」

李效負手起身道:「孤知道你心內有看法,說就是,孤不罪你。」

許凌雲笑道:「倒不是怕獲罪……」

李效劍眉一挑:「那為何不說?」

許凌雲道:「怕陛下笑話我。」

李效斥道:「嬉皮笑臉,吊兒郎當。」

許凌雲莞爾道:「扶峰先生說過,成祖是一個厲害的皇帝。」

李效眼望太掖池秋色,緩緩道:「怎麼樣做,才算是厲害的皇帝?」

許凌雲笑答道:「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自古有雲伴君如伴虎,成祖無疑將這事做得十分到位。他對臣子時親時疏,時而親近方青余,時而親近張慕,於這兩名支撐他所有事業的重臣之間來回遊走,真正是打一棍子,給個甜棗。他對外人城府頗深,對方青余與張慕又直率得令他們死心塌地。成祖慣於逢場作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既不得罪孫家,又令孫岩心甘情願為其所用。」

「成祖復位之前,從不與孫岩翻臉,也不計較孫家的怠慢,直到登基即位的數年後,成祖尋了個由頭血洗孫族,不顧張慕與孫岩的交情,抄了孫岩的家,自此西川四百年大族衰落。」

李效道:「這段史,孤也聽扶峰先生說過,當年望族分倨十六州,尾大不掉,並不利於我大虞一統。成祖鏟卻各地望族,看似是誅戮功臣,實則是奠定了我大虞的百年基業,否則你看前朝宦官亂政,國力空虛,若各地望族還在,現已不是大虞了。倒也不全是私怨。」

許凌雲緩緩點頭,笑道:「虛虛實實,心思令人無從捉摸,當此人的手下,不定累得很吶。」

李效復又坐了下來,緩緩道:「孤倒是覺得方青余心思更難測些。」

許凌雲道:「先生說,方青余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好男人,不是忠臣,卻是好臣。」

李效不禁笑了起來,許凌雲道:「臣以為,要肝腦塗地的忠,為臣之人,就不可拉幫成派,結黨營私,像死諫,聯名上書,憂國憂民,這等事是決計行不得的。否則你為天下人請願,豈不就等同於把天子放在了敵對面?這麼一來,功勞全是大臣攬了,反倒是帝君當了壞人,一次兩次還好說,長此以往,哪個皇帝不生氣?」

「那是自然。」李效淡淡道:「然而兩相權衡,社稷為重,君為輕,都道帝心難測,實則是人心難測,臣子們的心思,更無從判斷。」

許凌雲莞爾:「還是得看他的出發點,若是為護著龍椅上的那人而直面死諫,所言所行俱為他江山穩固,名傳千載,帝君心中哪會不知?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縱一時三刻想不通透,總會明白的地方,知道臣子是為了自己好。但臣子若為了博個清名,身替萬民請願,雖說最終辦的事也是一樣,對於皇帝,卻又是大忌諱了。真正的忠臣,從不懼當小人。」

李效緩緩點頭,自己便是深受朝中重臣結黨之苦,林黨勢大,隱有壓制唐家派系的派頭,這是在太后還在垂簾聽政時,恐怕唐家武將派系坐大時不得已採取的措施。然而李效登基後,這點未曾收尾的隱患卻是逐漸浮出水面,乃至朝中林懿占去了半壁江山,雖還未到「難制」的地步,卻也令李效也十分頭疼。

尤其林懿俱是用的蒼生百姓的名頭,李效每每批了新政,摺子,最後功勞都是林懿攬了去,一如秋獵之事,國庫空虛,林懿集結言官力諫,逼得李效當廷收回成命,最後李效既唱了黑臉,又成全了林懿的名聲,真正是兩頭不討好,成了昏君。

許凌雲道:「不結黨的臣子才是好臣,一不令天子頭疼,二顯得孤立無援;方青余很聰明,他陪同成祖發家時,當面收了孫岩的賄賂,轉頭就把人賣了,也從不交友,孤立無援,直至重返京城之前,唯一依靠的,僅成祖一人。」

李效緩緩點頭,許凌雲道:「這樣一來,成祖知道方青余能倚仗的只有他,便從不疑他,試想一個男人,能把全家都給賣了,將自己置於這麼個的境地,此生眼中就只有成祖一個,成祖還有什麼理由殺他,責他?」

「然而後頭進了京,成祖登基後,方青余又變了副面孔,大肆修繕宅邸,仗勢欺壓良民,縱容家丁打死百姓,收賄賣官,倨傲跋扈,上朝時攔著六部尚書的馬車,自己大搖大擺先過,一言不合,能把大學士揪到午門外動手揍人,名聲臭得實在是……」

李效笑道:「慘不忍聞。」

許凌雲樂道:「滿朝言官,文臣合起來彈劾他一個,六部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連同僚三年的唐鴻也受不了他,莫說我大虞,縱觀千年史書,也是絕無僅有的事。」

李效:「成祖為何還護著他?」

許凌云:「因為沒人喜歡他,方青余仍是孤立無援,能倚仗的只有成祖。滿朝文武無人與他交好,個個恨不得他早點滾蛋,自也結不成黨。成祖要殺他,不可能有人為他求情,所以成祖反而不殺他了。臣以為,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高境界。」

李效:「他比張慕聰明。」

許凌雲嘆了口氣:「張慕是活得最累的那個。」

李效:「你覺得張慕其人如何?」

許凌雲淡淡一笑:「臣以為,張慕在這些人中,顯得最不尋常;或者說,大家都不是尋常人,只有他最尋常。張慕心思猶如赤子,無論成祖如何待他,他都未存過半分疑問;他對友人講義氣,對成祖一片赤誠,兩相衝突時,一切都得給成祖讓路……」

「他活的都快沒有了自己。」許凌雲低聲道:「但最後,他實在扛不住了,當成祖斟好兩杯酒,言明喝下醉生夢死,來世還在一起的那刻……陛下,再說下去便天黑了。」

李效:「說故事罷,孤與你一番話,忽然就想清楚了不少事。」

許凌雲翻開一頁書,眼中蘊著淚。

「且話說那天成祖在花園內尋到張慕……」

且話說那日李慶成到了花園內,張慕仍在面壁,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李慶成忽道:「你的手下來了。」

張慕:「你去吩咐,我的就是你的。」

李慶成:「不見鷹主,怎會聽我吩咐?走,快走!」

李慶成在身後推,張慕紋絲不動,李慶成以肩膀又扛又抵,張慕終於站不住了,邁開一步,李慶成便跘了個趔趄,張慕忙轉身拉著李慶成的手,與他轉出正廳去。

張慕現身那一刻,廳內江湖人俱是聳動。

「鷹主!」有人便起身喝道。

李慶成經過眾人身前,挨個躬身攙扶:「都起來,慕哥自小與我一同長大,情同手足……」

張慕忽然開口道:「他是我主子,都聽他的。」

李慶成不悅蹙眉,廳中鴉雀無聲。最後還是先前開口那婦人會心一笑,上前道:「鷹主好些年不見,可清減多了這是……」

眾江湖人又圍在張慕身邊,拉著他的手,個個唏噓不勝,老嫗兩行熱淚,拄著拐過來,顫巍巍道:「怎就破相了呢?」

是時廳外那院中,又有不少人踮著腳,朝內里張望,議論紛紛,極是嘈雜。

張慕沉默點頭,老嫗心痛地摸了摸他的側臉,長嘆一聲:「鷹主,當年是被火燒的?」

張慕擺手不答,梁老大道:「鷹主從小也不愛說話,散了散了,且聽李公子吩咐罷。」

李慶成臉色這才好看些,朝眾人說:「我要情報,至於酬勞呢……各位都是哪兒的人?」

來者俱是烏合之眾,開口時參差不一,梁老大代諸人答道:「咱們家兄弟,都是當年鷹羽山莊的人,受老莊主恩惠,如今少主還在,怎能開口索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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