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成莞爾道:「眾位兄弟在汀城辦事,吃的喝的,總得花用,就一點銀錢,各位若不嫌棄,還請先收了,咱們再談詳細的事……唐鴻!」
唐鴻會意,入內取了白銀出來,李慶成親自以盤捧著,在廳內過了一圈,眾人或多或少都取了些,富的貧的,貪的慳的,各取所需。
李慶成把盤交予唐鴻,讓他出門外散銀子,方一抖袍襟再坐下,笑道:「我與鷹哥自小相識,我倆都是一般的家道中落,如今託庇汀城孫家,心裡總不是滋味,想尋個時機,做一番事業。現初來乍到,對此地人生地不熟,想在最短的時間裡探聽清楚城中消息。」
「此事說來簡單,大家不需動手,只是動動耳朵的事兒,說難也難,畢竟和孫家,汀州官府都有點牽扯,不知各位哥哥能否幫咱們這個忙,若實在麻煩,倒也無妨,便當朋友一場……」
梁老大道:「這是什麼話!打聽消息簡單,包在咱身上!賢弟想知道些什麼?」
一書生附和道:「眾家兄弟有的家在汀城,有的則常駐葭城,西川兩地,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不比咱們更熟了。」
李慶成如釋重負,欣然道:「一時三刻也記不得許多,我有一名隨從姓方,正在院裡等著,不如由他來說?」
方青余與唐鴻得令,帶了眾人出外,李慶成才真正鬆了口氣,知道接下來的事有方青余安排,不用他再操心,便開始尋思這股人該如何用的事。
李慶成手持一枝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心不在焉,方青余與唐鴻都在外頭,唯張慕一人在廳內靜靜站著。
自鷹羽莊下眾江湖人離去後,張慕便看著李慶成出神。
李慶成心知張慕在看他,也不抬頭,隨手塗鴉。
畫著畫著,李慶成筆鋒一停,張慕馬上移開視線。
「我是你主子?」李慶成在一片安靜中開口道:「誰是誰主子呢,別給我臉色看就謝天謝地了。」
張慕道:「我……慕哥是想讓你高興,怕他們不把你當……唉。」
李慶成忽就明白了,心裡有股暖意,片刻後道:「過來坐吧,海東青呢?」
張慕走到案前,低頭看著李慶成,開口道:「是慕哥不好。」
李慶成把筆一放,朝張慕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慕哥,咱倆相依為命,別再跟我提孫岩他妹了,就這麼著,成不?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說多了沒的心裡添堵。」
張慕抬起手,李慶成卻攬著他的腰,枕在他大腿上躺下,抬頭時看著張慕側臉的燙痕,張慕微有點不自在,李慶成讓他別過臉來,低聲道:「我不嫌棄你,你也別嫌棄我,又忘了麼。」
張慕:「沒忘。」繼而兩指撮在唇間打了個唿哨,外院一陣呼啦啦聲響,海東青扑打翅膀飛了進來。
「這麼神?」李慶成又高興起來:「怎麼吹的?一吹就能喚來?再試試?」
張慕眼神恢復了暖意,側過頭,口銜自己手指再一吹,海東青撲騰起來,飛到架上。
「時日不長,只聽得懂『來』,『去』。」張慕道:「昨日剛教會的。」
李慶成起身道:「等等等,怎麼吹的?也教教我。」說畢抓過張慕的大手,銜著他的食中二指吹氣。
張慕手指頭被李慶成含著,剎那臉紅到脖子根,又不敢動。
李慶成吹了幾下,噗噗地不成調,意識到自己也有手指,又試了試,吹不出來,蹙眉道:「這也有講究?」
張慕不自在地拔出手指,凝視李慶成,牽起他的手,認真地屈下李慶成三指,將他的食中二指湊到自己唇邊,銜住,略一運氣,響聲起,海東青又飛了過來。
李慶成咽了下唾沫,只覺指腹與張慕的嘴唇相觸,柔軟,溫暖近乎滾燙,令他心底有陣隱約的灼熱衝動在萌生。
方青余從外頭進來,李慶成馬上抽回手指,順手在張慕唇上抹過,攏袖道:「都分派完了?」
「分派完了。」方青余冷冷道,帶著敵意打量張慕。
張慕眼中帶著欣然之色起身,站到一旁,一手握著雛鷹,張慕手大,雛鷹雖已長了不少個頭,仍不及張慕手掌大小。
方青余道:「我訂立了新的聯絡方式,梁老大派事兒下去,回報則彼此互不相干,得了消息都會來朝我與唐鴻匯報。府內二十人分四隊,每天出外接頭,最遲三天後,情報都能匯總。」
「辛苦你了。」李慶成懶懶道:「這回賞你點什麼?」
方青余不答,眼角餘光瞥向張慕手中的海東青,隨口問道:「還未熬鷹?」
張慕淡淡道:「自幼豢大的鷹不需死熬,它在最困苦之時,得了殿下一點吃食,已抱有忠心,此生絕不會叛,只需再訓數月就可成鷹。」
方青餘一哂置之,李慶成卻道:「怎麼訓?」
那日起橫豎無事,李慶成便看著張慕訓鷹,方青余則與唐鴻遊走汀城,前去與內應接頭。
張慕將雛鷹的眼用一塊黑布小心地蒙了起來,讓它站在一根木桿上,鷹爪用一根鏈子繫著,拴在木桿一端。
李慶成聽過些許飼鷹之道,忍不住說:「別太狠了,我怕它恨我。」
張慕說:「它在餓了十來天之後,第一口吃的是你餵的,這輩子也不會恨你的。」
李慶成忽地生出個念頭,揶揄道:「下輩子呢?」
張慕看了李慶成一眼,道:「下輩子難說。」
李慶成笑了起來,張慕的臉有點紅,李慶成道:「你這麼說話就挺好,多說說話,別總像根木頭杵著。」
張慕又不吭聲了,李慶成道:「說話。」
張慕搖頭,李慶成不悅蹙眉,張慕忙解釋道:「你說,讓它多聽你的聲音。」
李慶成想了想,對一隻鷹該說什麼呢?
「兒子吶,來日我給你修個金鷹廄,玉食槽……」李慶成道。
張慕道:「它不要這些。」
李慶成一想也是,海東青喉頭咕咕地響,張慕把它放在木桿上,忽然一手猛搖,海東青便一個倒栽蔥摔了下來。
李慶成嚇了一跳,正要衝上前去接,雛鷹又展開翅膀,拖著鐵鏈飛起,繞了個圈飛回木桿上。
張慕解釋道:「讓它學著在手臂上停穩。」
李慶成點了點頭,又道:「兒子,聽得出老子的聲音不?」
張慕忽然又晃動木桿,雛鷹擔驚受怕地站穩,幾次反覆,最後張慕無論用多大的力度,都不能把它晃下來了。
「好鷹。」張慕道:「這就站穩了。」
李慶成又坐了一會,張慕依舊重複那幾個動作,李慶成坐得無聊,出去走了一圈,回廳內看書,張慕也不叫他,直至傍晚時張慕才吩咐士兵端了桶熱水,給海東青洗澡。
李慶成站在漆黑的鷹房外,發現紙窗上帶著個破洞,遂湊到破洞前朝內張望,見張慕不在了,海東青濕淋淋地蹲在架子上。
張慕呢?李慶成左右看看,推門而入,抬頭道:「兒子怎麼了?病了?」說話間耳畔一塊石子勁風輕響掠過,打在鷹架上,木桿一盪,海東青又頭朝下栽了下來。
海東青濕淋淋地在地上四處撲,最後勉強飛回架上。
李慶成走出花園,見張慕坐在池邊,單腳踏著一塊岩石,躬身在用小刀削一根竹管。
李慶成道:「今日還沒餵過?」
張慕把竹管收起,隨手扣了枚石子一彈,嗖然風響,穿過窗戶上的破洞打在木桿上,海東青摔了下來,一個踉蹌,再飛上去停穩。
張慕道:「從現在起,三天不能餵它。」
李慶成道:「會餓死的!」
張慕搖了搖頭,躬身拾起腳邊一個小碗,旁置淺碟,碟上裝著沙粉,碗裡則是濃茶。
李慶成好奇地拈起碟上的沙粉,發現是鹽混著細沙,張慕把鹽沙混在茶里搖了搖,入內抓著雛鷹的兩翼提著,捏開它的喙。
李慶成道:「輕……輕點。」
張慕道:「灌下去。」
海東青被蒙著眼,不住掙扎,喉頭髮出求饒的咕咕聲,李慶成連話也不敢說了,心道這麼個折騰法,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多半以後會恨死自己。
張慕把鷹喙捏得大開,催促道:「別怕,下手。」
李慶成戰戰兢兢,把碗沿抵在喙邊上,把一碗濃濃的鹽茶與沙礫都灌進了海東青口中。
張慕看了李慶成一眼,把鷹放好,說:「你不怕匈奴人恨你,還怕一隻鷹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