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夜,滿城火樹燈如晝,一輪明月上中天。
汀州是西川最繁華的大城,冬未去,春將至,昨夜方下過一場大雪,雕欄玉砌,火樹銀花。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時近黃昏,孫府里的燈點了起來,孫家累世豪闊,整座富麗堂皇的大宅牽滿五顏六色的花燈,李慶成走進大門時,只驚嘆猶如幻境般漂亮。
「李公子!」孫岩滿面春風上前來迎,李慶成忙拱手,孫岩作了個請的手勢,數人在廊中沿路賞燈,朝宅內的大花園去。
李慶成贊道:「不愧是西川首富。」
孫岩不好意思地笑笑,連聲謙讓:「西川民風好逸,但終究比不上京師。」
李慶成眼內蘊著笑意,緩緩搖頭,抬手去托頭頂的一盞燈,張慕一躍而起,將那燈摘了下來。
每一盞花燈都以薄絲籠制,絲上繡著山水,草木,仕女,中置長燭燃起後芬芳四散。絲質蒙布幾近透明,繡圖卻以各色長線附於絲上,遠看如千千萬萬的虛景發著光,浮於空中在風裡輕輕搖曳。
絲上繡的燈謎字樣,更是鐵畫銀鉤,隱有書法意境。
「這麼一盞,造價得多少銀子。」李慶成端詳片刻,交回給張慕,張慕又掛了回去。
孫岩負手緩緩行走,笑道:「材料倒是不貴,但手工刺繡值錢,匠娘都是汀,葭兩地的繡工,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再加一根西域來的檀香燭,滿打滿算下來一錢銀子。」
李慶成若有所思地點頭,是時又有家丁匆匆前來通報,在孫岩耳邊說了幾句話,孫岩低聲道:「讓孫諾去接待,沒見我有貴客麼?」
李慶成站得不遠,稍一打量便道:「孫兄有事請去,我們在府上隨意逛逛就行。」
孫岩笑道:「有公子在,怎能……」
李慶成示意不用多說,問張慕:「你認得路麼?」
張慕點了點頭,李慶成道:「孫兄也不須派人跟著了,我們賞會兒燈就朝後園去。」
孫岩聞言便自告退,李慶成帶著唐鴻、方青余與張慕穿過迴廊,見孫府上花燈琳琅滿目,走了這許久,竟沒一盞圖案重複的。
「真是富得流油。」李慶成道。
方青余哂道:「比皇宮還豪闊,整個府上起碼有三萬盞燈,還不算戲台邊掛上那些大的。這些燈來年還用麼?」
張慕道:「每年用完就燒了。」
李慶成又摘下一個燈籠,看上面的燈謎,唏噓道:「辦這麼場宴,光是燈就得花上近二千兩銀。」
稍後天近全黑,李慶成走進燈園,站在角落,仰頭猜燈謎。
園內已坐滿本地富商,戲台上燈火通明,又有商人家的小姐丫鬟來去,俱是不住眼朝園角瞥那四名俊朗男子。
那時孫岩談笑風生,躬身帶著賓客進來讓坐,便匆匆朝李慶成走來。
「瞞了皇上兩個月。」李慶成提著燈籠,莞爾道:「射一詞語。」
眾人不語思索,都猜不出來,半晌後方青余道:「朦朧。」
孫岩笑道:「正是,方大人好心思。」說著一撩袍襟請坐:「殿下看,咱們就在這偏僻處聽戲,清靜些如何?」
李慶成欣然點頭,數人紛紛入席,張慕卻還站著,席間空了三個位。
孫岩道:「慕哥?」
張慕低聲道:「殿下,臣想去走走。」
李慶成不悅蹙眉:「又去何處?」
孫岩打圓場笑道:「慕哥小時在孫家住過數載,想必觸景生情,也是有的。」
李慶成臉色不太好看,吩咐道:「那去吧。」
張慕躬身,繼而離開燈園,在滿宅燦爛燈火中信步走向西側。燈影綽約,映在他俊朗臉上,猶如置身夢境般不羈。
孫岩目送張慕離去,親自提壺給李慶成斟了暖酒,笑道:「小時候張老曾與先帝出征,慕哥便到孫家來做客,住了一段時日。那會孫歆還未出世,我倆與嫣兒一同跟隨父親習武,學的折梅手,一眨眼間這許多年便過去了。嫣兒在皇宮也不知過得如何。」
李慶成眉毛動了動,長嘆了一聲,安慰道:「總有再見面的時候的。」
孫岩緩緩點頭不語,舉杯與李慶成碰了,身後有人送來戲單,交到李慶成手中,李慶成便先點戲不提。
張慕離開燈園,尋至一偏僻角落,隨手解開錦袍領子,脫了上衣,令其搭在腰間,現出貼身的黑色夜行勁裝,繼而單手攀著牆壁一翻,輕車熟路翻過五六堵牆,一路朝外去。
張慕最後一次落地,已抵達府外側街,馬上閃在一棵樹後避過巡宅家丁,再從樹下取出早就放好的無名刀,負在背後,潛入夜色中,朝東大街去。
汀城東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都趁著元宵夜出外遊玩,張慕攀上房頂,於對月處沿著屋檐縱躍而去,在街口處找到了一頂八抬大轎,前有人鳴鑼開道。
張慕鬆了口氣,比計劃中的還要慢。
他落下小巷,在一間藥堂的門外站定,絞著手臂,背倚店門靠著,低下頭。
藥堂內一名老嫗拄著拐杖出門,朝街上潑掉手裡殘羹,張慕啞著嗓子道:「這麼慢。」
老嫗顫巍巍道:「這林州尉在路上,跟隨於刺史的轎子後,方才還被刺史請上轎去,二人在東西大街的橋上密談了有一刻鐘,才回身上轎。」說畢端著空碗,拄著拐杖回身進店。
張慕微微眯起眼。
開道鑼聲漸近,行人讓路,與情報描述的完全一致,二十名兵士,六名家丁。
張慕緩緩抬起頭,深邃的瞳中映出燈市璀璨,行人往來,對街酒肆,玉店,麵館二樓,門口都有人起身,或是店小二,或是乞丐,或是喬裝改扮的老翁。
張慕一手虛按身前平掠而過,對街近十人得到暗號,各自探手到腰囊內取兵器。
「上。」張慕低低道,那聲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繼而如離弦之箭,疾射出去!
那一刻街市陷入空前的混亂,燈索斷裂,花燈四飛,落地時火焰燃起,東街民眾倉皇奔逃,驚聲大喊!
張慕躍起後第一次落地,恰恰躬在州尉轎前,反手一撩無名刀,掀得大轎飛起,在空中翻滾朝後落去,緊接著張慕再次躍起!
「有——刺——客——」叫喊聲這時才響徹夜空。
人與轎都飛了出去,眨眼剎那,張慕身在半空,抽刀橫劈!
轎子發出巨響,被一刀砍為兩半,轎內一把兵器揮出,架住無名刀。
林州尉勃然怒吼道:「鼠輩爾敢——」
話未完,林犀撞上張慕凌厲刀氣,聲音霎時被掐住,繼而口噴鮮血,朝後直摔而去!
張慕一語不發,第二次瀟灑落地,如影隨形地一躍,飛射向身在半空的林州尉,這次刀勢改為直砍,雷霆萬鈞的一式下去,登時就要把林犀砍成兩半!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林犀揮手一灑,一包白色粉末粉碎,石灰粉蒙上了張慕雙眼。
張慕悶哼一聲,刀式去勢不阻,然而卻終究慢得半拍,眼前一片漆黑,再揮刀時已傳來女子的尖叫。
張慕雙眼澀痛,目不能視,耳中聲音嘈雜,終於勉強辨出錯亂腳步,舉足欲追,卻一步停下。
「鷹主!」耳畔有人焦急道:「跑遠了,追不上了!」
張慕只得收刀於背,被人架著帶進藥堂中。
馬上有人去取了豆油,讓張慕躺下,為他清洗雙眼。
同時間,孫府。
桌上珍饈佳肴流水價般地端上來,方青余站著為李慶成布菜。
李慶成只吃了一點,笑吟吟地與孫岩再碰杯,道:「孫兄請。」
方青余漫不經心道:「孫兄錦繡前程無量。」
孫岩苦笑:「都是託庇於殿下,只不知殿下他日順利回京後,有何打算?」
李慶成想了想,知道該攤牌了,孫岩終究還是不願先一步表態,現在李慶成的承諾,關係到他將採取怎樣的應對方式。
李慶成沉吟良久,看著孫岩:「孫兄,我這些日子仔細斟酌過,事不宜遲了,年後『借』我白銀二十萬兩,生鐵二十萬斤,我這便讓唐鴻開始招兵買馬。待得一切齊備,你隨我一起進京……」
孫岩冷不防一驚,只聽李慶成莞爾道:「只需你一日在朝廷,我便免去孫家在西川的分文稅賦,如何?」
孫岩還來不及細想,李慶成又淡淡道:「但話說在前頭,能否將你妹子救出來,我作不得保,然君無戲言,若僥倖得保萬全,我定會給她指個好人家。」
背後腳步聲響。
孫岩哂道:「不滿殿下說,銀鐵這數……」
李慶成隨口道:「我觀西川歷年物產富饒,想必不在孫兄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