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岩沉吟不語,未料李慶成竟敢這般獅子大開口,當初張慕來信時寫的不過也就是鐵萬斤,銀萬兩,李慶成居然隨口就翻了二十倍,雖言明是「借」,但這麼一下借去,敗則血本無歸,再追不到了,勝則成了天子,還有誰敢去催他還錢?
孫岩笑道:「殿下言重了,今年驟遇了戰亂,族老們各有打算,不如稍後臣將他們喚來……」
李慶成眼中充滿戲謔之意:「孫岩,俗話說『漫天開價,落地還錢』,你大可還個價,你還完了價,再到我還價,待我還價之時,不定還得再略微抬點,萬一我心血來潮再翻一番,到時候你可別心疼。」
孫岩大笑道:「殿下折煞臣了,哪有與殿下還價的道理。臣這就去為殿下安排!」
孫誠見孫岩大笑,忙從園側走來,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孫岩朝李慶成道:「汀州孫刺史也來了,不知殿下是……」
李慶成不置可否:「你先去待客,回來接著說。」
孫岩便起身,拱手道:「如此告罪了。」再抬眼看張慕時,發現他雙目通紅,只以為張慕睹物思情,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孫岩一走,張慕馬上坐下,沉聲道:「我失手了。」
席間三人靜,方青余的筷子停在半空。
李慶成馬上笑不出來了。
「你也有失手的時候?」唐鴻壓低了聲音道。
李慶成剎那背脊透涼,喃喃道:「失算,是我失算了。」
張慕堪堪忍著抽自己耳光的念頭:「你罰我罷。」
李慶成道:「你眼睛怎麼了?我看看?」
張慕兩眼通紅:「被灑了沙粉,以豆油洗的,我把他打成重傷,而後被他逃了,別管我,接下來如何?」
李慶成握著張慕下巴,對著燈光檢視他雙眼,鬆開手道:「他逃回府里了?」
張慕:「有人去追了,他逃向城南。」
李慶成靜了短短片刻,而後果斷道:「這裡不用再隱瞞下去了,你帶上鷹去追。唐鴻按原計劃辦事,去州尉府,就說他死了,都別慌張。現在得爭分奪秒了……快去!我們拖住孫岩!」
唐鴻與張慕同時起身,離開燈園。
時間恰好,孫岩引著一官員前來,朝李慶成笑道:「這位是汀州刺史,孫大人。」
李慶成心念電轉,思緒一團亂麻,計劃驟出變數,先前算天算地,百密一疏,卻算不到張慕竟也有失手的時候,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州尉副將不見屍體,是否願意歸降?
方青余拱手笑道:「孫大人好。」繼而輕輕碰了碰李慶成的肩膀。
李慶成馬上回過神,讓道:「孫大人請坐。」
李慶成那模樣心不在焉,甚是失態,孫岩卻以為李慶成只是驟然碰上了孫刺史,不知如何應答,心裡不禁好笑,便也坐下,朝刺史介紹道:「這位是晚輩家從京師遠道而來的貴客,李公子。」
刺史看了一眼李慶成,與數日前所得消息印證,此人定是太子無疑。
今日赴宴刺史本不想來,奈何朝廷欽差未至汀州,自己若託辭不出席,只恐怕引得孫家與太子疑心,只得親自前來穩住二人,路上恰逢林州尉,刺史喚其上轎相商,二人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會,又頗覺蹊蹺。
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刺史得知孫岩請了不少賓客,料想不會在席上光明正大地動手,便勉強按下內心緊張坐了,只待太子亮出身份,便虛以委蛇效忠,應付一番拖住,等欽差來了再動手不遲。
一時間孫岩,李慶成,孫刺史三人各懷鬼胎,都是漫不經心,疑神疑鬼。
孫岩見氣氛尷尬,忙敬過一輪酒,問:「慕哥與唐兄弟呢?」
方青余自若哂道:「上茅房去了。」
孫岩尷尬一笑。
李慶成心念電轉,岔開話題:「還有個位置是誰的?」
孫岩道:「是林犀林州尉的。」
「嗯……」李慶成緩緩點頭,欣然道:「林州尉既不來,咱們不妨先看戲?」
孫岩道:「孫誠,這就去吩咐。」
孫刺史坐著,一桌菜李慶成先動過筷,說:「孫大人請用。」
刺史只得硬著頭皮吃菜,什麼也不敢問,李慶成又笑道:「未等大人先來就吃了,這可怠慢了。」
孫岩笑道:「李公子是貴客,以李公子為先,對吧,孫大人。」
孫刺史點了點頭,不敢看李慶成,孫岩心內莫名其妙,原本計劃好,本等著孫刺史詢問李慶成名諱之事,對方竟是不問?孫岩隱隱約約覺得刺史今日有點不太對,卻不知看在刺史眼中,這席宴簡直就是孫家與太子聯手擺的一個下馬威。
孫刺史呵呵一笑,正要說點什麼時,身後又有家丁匆匆過來,湊到刺史耳邊說了句話。
刺史登時臉色煞白。
「孫……公子,李公子。」刺史道:「本官有點事,得去吩咐幾句。」
孫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刺史一說完便放筷起身,轉身出了園子,孫岩一臉茫然要去追,卻被方青余按著肩膀,笑道:「孫兄請坐,殿下的事還未說完呢。」
孫岩雖也是習武之人,卻哪是虞國第一劍客的對手?那一按來勢輕若鴻毛,內勁卻綿延不絕,直有千鈞,將他按回位置上。
李慶成喝了口酒,淡淡道:「方才說到哪兒?」
孫岩也不打算再隱瞞了,莞爾道:「殿下,實不相瞞,這幾日臣思來想去,終究覺得,孫家勢單力薄,難以獨支。」
李慶成道:「當真?」
孫岩忙道:「殿下千萬別誤會,臣的意思是說,物資絕無問題,但城中兵馬,一應調度,有林,孫兩位大人在看著,俱是朝廷命官,怎能瞞得過他們?」
李慶成莞爾道:「那倒是,紙里包不住火,總得找時機挑明的。」
孫岩松了口氣點頭:「臣以為,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趁著州尉與刺史都在,咱們聚作一席,殿下只需詳細說清,沒有說不動的道理。」
李慶成道:「此言有理。」
方青余忽然道:「若果真說不動呢?」
李慶成道:「怎會說不動?方卿太也多心,先看戲罷,待他們來了再說。」
孫岩連忙點頭,一時三人無話,朝戲台上看,高台上武生喝道:「呔——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鑼鼓紛響,唱作念打,霎是熱鬧。
武生唱完退下,又有花旦咿咿呀呀地卷著水袖上來,一刻鐘後,孫岩終於察覺到問題了。
孫岩正要開口,李慶成卻眉毛一動:「刺史上哪去了?州尉怎麼也沒來?」
孫岩的疑惑已到頂點,只覺今夜大小事俱是不尋常至極。
孫岩道:「是啊……兩位大人怎麼……」
李慶成早就猜到孫岩想藉機走開,笑道:「你去找找?別都掉茅坑裡了。」
孫岩抹了把汗,朝園外匆匆走去。
「怎麼辦?」李慶成斂了笑容,沉聲道:「刺史估計已經跑遠了。」
方青余道:「我追上去把他殺了麼。」
李慶成抿唇不語,眯起雙眼,以箸敲了敲酒杯,忽然間鷹翅扑打聲響,海東青從身後飛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李慶成三兩下解開海東青爪上的布條,上書三字:「聞鐘山。」
不是繞路回州尉府就好,既已知道去向,遲早能追上。李慶成鬆了口氣,說:「慕哥追到人了,走,顧不得這裡了。」旋即與方青余起身離席。
孫岩正站在門外詢問,得知刺史藉故傳話,卻是一路出府,上轎就走,正沒主意間李慶成又從背後轉出來。
李慶成:「孫兄,家裡還有事,告辭了。」
方青余:「國舅爺,告辭。」
孫岩一頭霧水,忙追在二人身後道:「殿……李公子請留步。」
李慶成頭也不回擺了擺手,孫岩只得道:「公子慢走!」
孫岩一轉身,卻見孫誠滿臉恐懼,問:「又怎麼了?」
孫誠道:「方才派去尋的人回來了,聽說……聽說州尉過東大街時遭了刺客,被大卸八塊,死無全屍……」
孫岩眼中滿是難言神色,喘了片刻,倚在石獅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