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成從馬車內座位下取出皮甲換上,解了馬車的套繩與方青余各騎一匹馬,吩咐道:「你去幫唐鴻,見機行事,我去尋鷹哥。」
方青余點頭,撥轉馬頭朝州尉府的方向去,李慶成則調頭出城。
那時東大街已熄了燈火,城門處卻還未曾接到通報,李慶成出了城,海東青飛起,展翅於低空滑翔帶路,領著李慶成朝城南去。
唐鴻帶著八十名兵士沿路衝過長街。
「林州尉——!」唐鴻道:「林州尉!府上有人嗎?」
剎那驚動了整個州尉府,副將章衍衝出門外,大聲斥道:「你是何人?!」
唐鴻掏出一封信,問:「林犀州尉呢?!你叫什麼名字?此事生死攸關,快請稟報州尉大人!」
章衍接過信,見唐鴻身著戎裝,不似西川一派,答道:「州尉前往孫府赴宴未歸,末將章衍,大人怎麼稱呼?」
「吾乃當朝大將軍唐英照之子唐鴻!」唐鴻道:「章大人,我們奉朝廷命令進入西川,在驛站發現一名信差鬼鬼祟祟,形跡可疑,搜身後發現一封信。」
章衍接過信遲疑片刻,著人前去孫府帶話,將唐鴻請入正廳,隨手拆了信,唐鴻也不阻止,端起茶便灌了下去。
章衍越看越是心驚,將紙折好,蹙眉道:「唐將軍,此信所言當真?」
唐鴻:「太子殿下正在趕向汀城的路上,派我先一步快馬兼程,前來通報,恐怕孫家要謀害林州尉。」
事出突然,章衍本就是懵人,此刻全無對策,只坐著反覆問:「這可怎麼辦?」
唐鴻道:「待林州尉歸來後再作計較……」
話音未落,府外已有士兵大吼道:
「報——林州尉於赴宴途中遇刺!」
章衍只覺腦中嗡了聲,思緒一片空白,與唐鴻對視,唐鴻目光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林州尉還活著麼?」唐鴻道。
「不……末將不知。」那士兵也是混亂至極:「護送的弟兄們都死了,據東大街的百姓說,州尉與刺史兩轎一前一後,朝孫府去赴宴,途中孫刺史停轎請州尉大人過去,據說是有事相談,州尉回來後沒走多遠,路邊便有埋伏的刺客……據說、據說……」
「據說什麼?」唐鴻顫聲道。
士兵道:「據說州尉被分了屍,現在東大街一片混亂,屍體已經被刺客帶走了!」
章衍起身,而後又重重坐下。
廳內靜了片刻,唐鴻道:「章大人。」
章衍咽了下口水,唐鴻沉聲道:「章大人!」
「隨我前去東大街!」章衍回身去取盔甲。
唐鴻道:「留步!章大人!現下千萬不可慌亂!」
章衍停下腳步,遲疑不定,唐鴻道:「若我所料不差,刺史馬上就要來了,到時只怕要強行接手汀州軍,章大人若有半分遲疑,只怕也要遭了毒手。」
章衍取出信,哆嗦著又看一次,刺史殷紅的印章蓋在落款處,當即再無懷疑。
「現在該怎麼做?」章衍道:「該怎麼辦?」
唐鴻沉聲道:「章大人!你我同是虞國軍人,此刻正是干一番大事業的時候,決計不可亂了方寸,太子殿下著我前來便是為的與汀州軍同生死,共存亡,如今林州尉未等到便已遭了毒手,章將軍萬不可坐以待斃,但請聽我一言!」說畢單膝跪下:「唐鴻為太子殿下懇求章大人一事!」
章衍忙扶道:「唐大人快快請起。」
唐鴻從腰囊中取出一枚純銀腰牌:「章大人,這是殿下令我帶來給林州尉的,如今州尉遭了不測,章大人若願繼承林州尉遺命,追隨太子身側,我以前程作保,請殿下委任大人為汀州州尉。」
章衍目光閃爍,仍在遲疑,唐鴻又道:「章大人若不願也無妨,但容末將多說一句,孫刺史殺了州尉大人,定會時刻提防你為州尉復仇,不定接手軍隊後會再下毒手。章大人,身家性命,殿下安危,林州尉的血仇,全在你一念之間。」
章衍被唐鴻說得有點動心,卻仍不肯就信,顫聲道:「太子殿下何時入城?朝廷軍若來了該怎麼辦?」
唐鴻道:「信上說了,朝廷只派兩千兵馬,咱們有八千人守著汀城,怕它作甚?!年前楓關一戰元氣大傷,朝中再沒有軍力對西川用兵了。」
章衍緩緩點頭,唐鴻又道:「章州尉,殿下才是真龍天子,先前已向林大人送來密信,不幸林大人壯烈犧牲,此去章州尉前途無量,還請謹慎斟酌。」
唐鴻說完這句便不再吭聲,看著章衍,已是最後關頭,該說的都說了,當即右手微微蓄勁,只待章衍有些許遲疑便馬上拔戟殺了他。
章衍抬手示意唐鴻稍等,一路進了林犀書房,他跟隨林犀近十載,對機密軍報再熟悉不過,當即扳開機關,翻檢書櫃內的暗格,尋到一封信。
正是數天前張慕親手交給林犀的密信。
林犀為保萬全,赴宴時並不將信帶在身上,章衍看完信,終於再無懷疑,一陣風出外道:「該如何做,還請唐大人教我。」
唐鴻如釋重負,抱拳道:「州尉大人,府上有多少親兵?」
唐鴻換了稱呼,州尉之位敲釘轉腳,已板上釘釘,章衍不禁有些不習慣,答道:「有……八十名將士。」
唐鴻道:「我帶了八十名殿下的隨身侍衛,你的親兵仍歸你統領,咱們先到城門處,告知林大人之事,務必將城門守軍和平收編,殿下說過,不動汀城一兵一卒,誰的兵仍由誰率領……」
這話不亞於給章衍吃了枚定心丸,然而話音未落,門外又有人惶急沖入,喊道:「報——孫刺史帶了百餘府上親兵前來,在門外傳見章大人!」
這下來得正好,唐鴻道:「我給你開路,章大人,咱們殺出去!」
章衍道:「等等,事情不定仍有轉機!」
唐鴻:「刺史若有心商談會親自入府,現在守在府外等候,便是想下毒手無疑,州尉大人不可行險。」
章衍聞言色變,忙召集了府里所有兵士,與唐鴻出府。
天色漆黑,孫刺史先前又未見著唐鴻,不知是何許人也,只以為是名普通佰長,遂朗聲道:「章衍何在?」
章衍策馬出列:「末將在,孫大人有何吩咐?」
唐鴻轉頭,朝高處使了個眼色,方青余雲舒劍出鞘,壁虎般斜斜貼在房檐上,深藍色侍衛錦袍與皎皎明月,萬里夜色同為一體,只待刺史所言不對便從高處掠下,取其性命。
孫刺史緩緩道:「林州尉赴宴遇刺,驟遭孫家與冒牌太子毒手,去將林大人的兵符取出來,與我前去接手城防軍。」
此話一出,兵士群情聳動,盡數譁然。
章衍已看過兩封信,早已認定是刺史下的毒手,怎會信他所言?當即冷冷道:「末將敢問大人,殺害州尉的兇手何在?」
孫刺史道:「本官正在著人追查,若尋到兇手,一定交給你手刃仇敵,軍隊之事不可耽擱,遲則生變,快!」
章衍道:「兇手未明,恕末將不能交出兵符,孫大人請回。」
孫刺史怒道:「章衍!你不要自毀前程!林州尉勾結孫家,妄想扶立一個冒牌太子篡位,如今橫死街頭,朝廷來使數日便到,識相的便交出兵符,本官為你求情,饒你一命,若存心謀逆,便是死路一條!」
方青余與唐鴻都不禁心道:果然全都在李慶成的預料之中,這刺史實在是太配合了。
唐鴻反手抽出背後翻海戟,大吼道:「殺林州尉的人就是你!殺了他,為州尉大人報仇!」
章衍聽到要治罪早已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拔出佩劍,大吼道:「殺了他,為州尉大人報仇!」
同一時間,黑漆漆的綿山曠野,山路崎嶇。
李慶成一路衝上山,在側峰上勒停駿馬,海東青一聲長唳,收翅落下,站在李慶成肩上。
旁邊樹上還拴著另一匹在吃草的戰馬,馬上搭著染血的夜行服,是張慕的。
李慶成放了馬兒去吃草,沿著台階輕手輕腳上去,登上峰頂的開闊地,黑暗裡,面前有個道觀,一星燈火如豆。
觀前寬敞地上,站了兩個人,一人身材頎長,上身赤裸,外袍搭在腰間,袍襟在寒風裡飄揚,手持無名刀,正是張慕。
另一人則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人,道骨仙風,穿著灰藍色的道袍,手持木劍。
「慕成。」老人和藹道:「多年未見,你已這般高了。」
張慕倒提長刀,躬身抱拳:「孫師,慕成斗膽,請孫師將觀中那人交出來。」
李慶成站得遠遠的,想起方青余說過,孫岩之父告老不再打理族中之事,歸隱城外聞鐘山獨自修道,料想便是他了,林犀居然躲到這裡來?
那老道正是孫岩之父,只聞孫老道說:「慕成,林州尉鎮守汀城十一年,縱無功績,也是無過,你一身血戾之氣,追殺他又是何故?」
張慕認真道:「他逆了我家殿下。」
孫老道嘆了口氣:「李慶成已到汀城來了?」
張慕道:「是,孫師,請將此人交給慕成,再不叨擾。」
孫道士若有所思:「若我不交呢。」
張慕生硬地答道:「那便只有得罪了。」
孫道士遺憾搖頭:「林犀照拂孫家多年,既前來託庇於我,便不能坐看他死於非命,你動手吧。」
張慕提著刀,身影在月光下微微發抖,似是拿不定主意。
孫老道士等了很久,緩緩道:「慕成,你不敢向我揮刀?」
「先帝入主汀城的那一天,這處是我與你父親的演武場。」孫老道士說:「你應當還記得,你和岩兒是唯一的兩名看客,慕成。」
「記得。」張慕聲音低沉而嘶啞,側頭看了一眼道觀前懸掛的那口巨鍾。
李慶成站在一塊大石頭後,屏住呼吸。
孫老道和顏悅色道:「當年你父勝了我,敲響這口鐘,親自下山,護送李肅入主汀城。都說銅鐘九響,改朝換代;楓水化凍,冬去春來。聞鐘山歷來是迎送帝君之處。你今夜前來,是想殺人,還是學你父親,親自敲響這口鐘?」
張慕緩緩搖頭,一字一句道:「縱是此鐘不響,汀城十萬民眾,八千子弟兵也會向他效忠。慶成從始至終,倚仗的都是自己的運籌。」
孫道士唏噓道:「若無人助他,縱運籌千里,不過也是紙上談兵,慕成,你太像張莊主了,你父追隨李謀多年,那時他還未稱帝。你就從未想過,為何效忠於他?此子何德何能?令你死心塌地?」
張慕:「因為,我叫張慕成。」
李慶成心中瞬時一凜。
剎那間崇山峻岭一片靜謐,月夜萬里寒鴉齊鳴。
銀光遍野,悠悠天地,唯屹立於聞鐘山之巔,肩扛無名刀,冷漠而溫情地說出那句「因為我叫張慕成」的男人。
那一刻李慶成的心跳似是安靜地停了。
「因為你叫……張慕成。」李慶成以極低的聲音喃喃道。
許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情感終於再難抑制,盡數噴發,將他的天下,理想與執著燒成飛灰,山巔,圓月,袍襟在風中飄蕩的唯此一人。
「慕哥。」李慶成低低道。
孫道士眯起雙眼,兩道花白的眉毛一抖,繼而欣然一笑:「既是如此,張少莊主,請。」
張慕換了個身姿,單手一甩長刀,斜斜指地,月光照在他帶著燙痕的臉上,李慶成在遠處看著,砰然心動,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張慕成。」李慶成喃喃道。
剎那間張慕朗聲長嘯,內勁綿延充沛,黑鐵鑄就的無名刀灑出一片銀白的月光,已與孫道士戰在一處!
只見張慕一式立刀直進,孫老道使出家傳絕學折梅手,秒到毫釐地在刀背上一拈,順勢將重刀橫拖過來,張慕怒吼一聲,橫刀疾掃,袍襟飄揚,猶如搏兔蒼鷹!
勁風四下激射,那尚且是李慶成第一次見到張慕全力應戰,一輪明月之下,張慕身與刀合,一柄重刀使得說不出的靈動,揮、砍、劈、旋、掠、抹、挑,有若雄鷹亮翅,風捲殘雲,羽絮飄蕩!
孫老道則如同颶風中的一葉扁舟,拍打橫挪,動作卻越來越慢,全身被籠在一團粘滯的氣勁中,李慶成只覺勁風範圍不斷擴大,直至整個空曠地上,一縷氣勁若有若無,制住所有人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