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成長嘆一聲,昔時全因張慕把自己救出京城,才免得被囚禁深宮的悲慘下場,這啞巴侍衛隨侍近十二年,平時雖從不說話,一片忠心卻再無疑問。
想到此處,李慶成紅了眼眶,方青余道:「找不到人,想必走了,殿下,咱們不可再耽擱下去,得馬上動身前往江州。在這裡多呆一時,便多一時危險。」
李慶成不答。
方青余道:「尋不見屍,也可能是被狼吃了。」
李慶成:「青哥。」
李慶成語氣森寒:「如果再讓我聽到你說這種話……」
方青餘一哂道:「慶成,我若捨身赴死,定希望自己死得有價值。」繼而轉身走到一邊坐下。
方青余這麼一說,李慶成反倒提不起絲毫忿意,只呆呆坐著。
然而說難受,卻又不知難受在何處,思來想去,這侍衛自己既無親情,又不聽話,充其量不過是忠心護主的武將一名。
報國捐軀壯烈死,留得忠名與丹青。
李慶成:「再搜一次,仔細搜,最後一次,找不到不怪我了。」
「當初要不是啞巴將我從宮內救出來,一路帶到葭城,現在我多半已成了你姑母的階下囚。」李慶成瞥了方青餘一眼,沒好氣道。
方青余道:「此刻若深究,實在是不合時宜,但青哥有一句話必須得說,你縱是將我劃成小人也無半分干係。」
李慶成嗤道:「你本來就是小人。」
方青余莞爾道:「若不是他多事,那夜我本想帶你進明凰殿,召集大學士與符將軍,正式行太子監國。」
「方皇后倉促叛亂,行事定未考慮周全,咱們加上符將軍,唐英照兩名大將軍在皇城一戰,或可順利平叛也未可知,不至於如今這般多枝節。」
李慶成靜了片刻,嘆了口氣,士兵最後一次搜索完來報,找不到人,海東青還未歸來。
「走吧。」李慶成吩咐道:「來日回歸京城,再給他厚葬,追封祖上三代。」
眾人再次起行,兵士讓出了戰馬,李慶成騎在馬上神情恍惚,片刻後方青余實在不放心,與李慶成共乘一騎,朝眉山最後一段山道前進。
張慕渾身是傷——被狼抓的,落崖時被岩石掛的。左手指一路扳著峭壁摔下來,已折斷了兩根。
他拖著受傷的赤裸臂膀起身,踉蹌沿著溪流走,漫天細雨又扯了起來,在他面前籠成一場煙霧。
張慕一頭扎進樹叢里,重重摔在地上,出了口長氣。
他尋了數根木枝充當夾板,固定住手指,刀交右手握著,海東青從崖頂飛下,低鳴一聲。
張慕站了片刻,忽地轉頭,眯起眼,聽出遠處有低低的狼嗥聲,繼而朝海東青「噓」了聲,海東青飛過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張慕揚刀撩開攔路樹杈,落足時無聲,朝密林深處走去。
穿過狹長谷底,面前是一處低地,散落著數具死屍,遠處的山洞中有狼崽子嗷嗷叫,張慕閉上眼,側耳辨認四周的動靜。
沒有危險。
張慕戰靴邁出一步,不斷靠近低地中央,頎長身材站穩,仰首眺望,四周都是陡峭的岩壁,這裡是群山環繞中的一個偏僻峽谷。
峽谷內鋪著乾草,四周的屍體有西川軍——李慶成帶來的自己人。
還有一具身穿盔甲的陌生士兵,張慕躬身檢視那已快腐爛的屍體,扯下一塊江州軍的腰牌。
張慕轉了個身,見幾隻幼狼在撕扯一隻手臂,手臂上戴著個護腕。
張慕想也不想,殺了那幾隻幼狼,把護腕與腰牌收好。
三天後,李慶成失魂落魄,仿佛心裡缺了一塊,駐馬立於江州兵道時,所有人都停下腳步。
面前是成山成海的兵士,五萬江州軍列於城外平原兵道,盛夏熾日當空,天際一片刺眼的藍。
李慶成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最後生硬地小聲喊道:「小舅——」
韓滄海身著戎裝,喝道:「眾軍聽令——」
李慶成眼眶發紅,看著年近不惑的江州刺史韓滄海,韓滄海又深吸一口氣,朗聲道:「整軍——!預備!」
李慶成翻身下馬,緩緩走來,一兵士要上前去,卻被方青余攔住。
李慶成哽咽停步,韓滄海喝道:「恭迎太子殿下——跪!」
嘩啦聲響,整齊劃一,五萬兵士同時跪地,聲音排山倒海:「恭迎太子殿下!」
李慶成只覺這驚心動魄的日子,輾轉反側的夜終於到了頭,不需再擔驚受怕,也不需再被壓得難以喘氣,短短半年,仿佛是過了兩輩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苦沉甸甸壓在心頭,那不屬於他的經歷仿佛與他的記憶融在一處,連日趕路時最悲傷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的情感盡數爆發,李慶成猛地沖向韓滄海,撲在他身前,甥舅二人緊緊抱著。
——卷二·驚夢·終——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