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慕一臉茫然。
「他不懂。」李慶成說:「暫定這樣吧,我覺得定會有逃出來的,你著重看傷兵營里的人。」
方青余點頭,李慶成打了個呵欠,下午遭雨淋了,一天心神受了不輕打擊,頗有點疲憊,當即便回房睡覺。
李慶成剛進了房,張慕便走到門口守著。
方青余在廳內提筆記了些東西,解開外袍,只著雪白單衣短褲,露出修長健壯大腿,雙腳趿著木屐,春風滿面地穿過花廊,在李慶成房外停下腳步。
方青余朝張慕禮貌地點頭致意,抬手去推房門。
張慕猶如隱在黑暗中的一隻夜梟,沙啞著聲線,那聲音只有方青余與他自己聽得見。
張慕:「敢碰他一下,我就殺了你。」
方青余:「你現在不是我的對手了。」
張慕:「你可以試試。」
方青余悠然笑道:「你殺了我,他也會殺了你。」
張慕沉聲道:「無妨。」
方青余懶懶道:「我倒是不怕死,萬一咱倆,不,萬一我死了,慶成孤零零地一個人怎麼活?」
張慕眼中殺機斂去,方青余拍了拍他的肩,唏噓道:「張兄,昔時也沒見我將你怎麼著,男兒大丈夫,心胸怎這等狹隘?」
說畢痞兮兮地一笑,轉身離去。
李慶成在房裡聽到木屐聲,旋坐起身:「青哥?」
方青余停在花廊下,一輪明月將他的側影投在窗上,不遠處的背後,另一個頎長身影是張慕。
方青餘聲音帶著笑意:「沒事,本想來給你守夜。」
李慶成:「都去睡吧,不用再像以前宮裡那般了。」
方青余:「嗯。」
方青余走了,張慕還站在房門口,李慶成說:「啞巴,你也去歇著。」
張慕巍然不動,李慶成催了幾次,放棄了這個打算,心內哀嘆老天爺怎麼生得出這般倔強的人,便不再搭理他,自己躺榻上睡了。
翌日破曉時,雨過天晴,濕漉漉的水汽卷進房內。
李慶成迷迷糊糊睜開眼,方青餘溫柔地吻住了他的唇。
唇分,方青余笑道:「醒了。」
李慶成伸了個懶腰,臉上暈紅,蹙眉把方青余推開些,抬頭張望,問:「啞巴呢?」
方青余答:「雞鳴時去睡了。」
方青余仔細地給李慶成穿衣,動作自然十年如一日,就像新婚燕爾寵愛妻子的儒雅男人,李慶成靜靜坐著任他把自己打理好,牽著他的手朝前廳去。
張慕還在睡,李慶成用過早飯,在廊下站了一會,濕漉漉的江州青石板街上,行人往來,女子或挽提籃,或三五出行,俱穿著或藍或紫的繡袍。
江州女子高挑溫柔,中原聞名,與這雨後晴空,青街同成一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思考片刻。
「又想什麼?」方青余在身後問。
李慶成答:「唔……想從前父皇是怎麼教的,為君之人,不徐不疾,目覽蒼生,心懷天下,威而不霸,謙而不卑……」
李慶成輕輕睜開眼,眸中明亮,神采煥發,仿佛變了個人,眸光溫潤不失果敢,負手抬腳,似模似樣地邁出一步,與方青餘一齊笑了起來。
「方卿,何如?」李慶成吊兒郎當道。
方青余點頭道:「不錯。」
李慶成在前,方青余在後,轉出街去,徒步走向江城州府。
張慕猛地起身,頭還有點疼,胡亂裹好武袍出來,府內丫鬟便盈盈笑道:「張將軍醒了?」
「殿下呢。」張慕問。
丫鬟答:「殿下與方將軍出府去了,請張將軍用早飯,在家裡好好調養。」
張慕:「……」
昨夜狂風驟雨,晨間滿地殘花敗葉,張慕懊悔地站在院中。
李慶成下了馬車,韓滄海親自出州衙來迎,躬身施禮,問:「殿下這幾日可住得慣?」
李慶成忙扶起韓滄海:「我來看看小舅的兵。」
韓滄海道:「殿下裡邊請,臣這就去準備。」
李慶成在州衙內巡了一圈,見桌上攤的案卷,名冊俱是江州兵士調動,又有糧草調集等事宜,當即不再懷疑,入內時韓滄海正在換盔,州衙內分兩間廂房,一間裝滿州志、兵卷等書冊,另一間則打了個地鋪,顯是連日來韓滄海都在此處勞碌,忙得連家也不回。
「殿下請到外頭稍後……」韓滄海從鏡中窺見李慶成。
李慶成笑道:「舅舅,就咱倆,不用殿下殿下的了。」
韓滄海肅容道:「慶成,規矩不可荒廢,怎麼這麼大個人還跟猴兒似的?」
韓滄海一身武袍正要換成鎧,笑了笑:「慶成,你和你娘有一點很像。」
「哪處像?」李慶成說。
韓滄海道:「你娘跟你爹上京之前,也總來看著我,什麼也不說……但女人這麼也罷了,你是男人……」
李慶成怒道:「小舅,你不識抬舉!」繼而忿忿出外。
韓滄海爽朗大笑。
出外時方青余在低頭翻看名冊,見李慶成來了,說:「應當不會。」
李慶成道:「不能懷疑他,決計不能。」
方青余低聲道:「會是誰,那啞巴被人騙了?」
李慶成答:「也有可能是小舅被人騙了。」
正低聲交談時,韓滄海換上一身黑盔,英姿颯爽出來,說:「臣去點兵?」
李慶成馬上笑道:「不,進兵營隨意走走。」
韓滄海一頷首,李慶成不擺排場,只巡兵營,正是為將要道,當即出外備車,帶著二人朝城外軍營里去。
那處是韓滄海的嫡系江州軍,當值兵士各個身著烏金甲,也不怕天熱。
韓滄海治軍極嚴,軍容齊整,號令有致,所過之處士兵紛紛起身,朝李慶成行禮。
「勁旅。」李慶成贊道:「小舅你帶兵厲害。」
韓滄海道:「殿下還沒見他們打仗的時候,各個奮不顧身。」
李慶成:「都是怎麼練的兵?」
韓滄海一哂道:「寒江偶有水賊,東出江口,亦常有海外瀛人侵擾秦州,東海兩地,黑甲軍便是以外族練的兵。」
李慶成走了一圈,看不出什麼來,又問:「傷兵都如何安置?」
韓滄海微一詫,遂答道:「傷兵在城西有安置所,但黑鎧兵對敵作戰,一旦開戰俱是拼了命的上,較少有輕傷回營的情況。」
李慶成登高眺望,見離黑甲不遠的山頭,又有一處兵營,又問:「小舅,那裡是什麼地方?」
韓滄海答:「是江州側軍的預備營,這支隊伍共計一萬五千人,農忙時協助城周耕作,農閒時則領一半俸餉,於丘陵上操練新軍,每年予以考核,若能過關,則編入黑甲軍內。」
李慶成緩緩點頭,若有所思,下了觀遠哨塔,笑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韓滄海說:「那處小舅特別派了一人操練,此人名喚何進,是名文官,但熟讀兵書,胸中丘壑不在我之下,當朝大學士王旭門下出身,先帝還在位時便派來協助我。」
李慶成手指頭略動了動,方青余會意,與他尾指輕輕一勾,二人不著痕跡地鬆開,打完暗號,方青余便笑道:「韓大人,我在這附近走走可好?」
韓滄海頷首道:「方大人請自便。」
李慶成與韓滄海一路走過軍營外側,李慶成問:「何進,是什麼人?」
韓滄海答:「何進這些年中,與我情同手足,為人直率易相處,前些天聽得你到江州,本也要親自來效忠於你,但此刻新兵操練迫在眉睫,我便讓他過幾日,分派好事後再來聽你命令。」
李慶成緩緩舔了一圈嘴唇,似笑非笑地看著韓滄海。
「怎麼?」韓滄海眉毛動了動:「又有什麼壞念頭了?」
「沒有。」李慶成想到韓滄海年過而立還未成婚,心內有種隱隱約約的奇異感覺。
方青余轉出兵營,當即一撩袍襟,飛躍而起,扎入營外半人高的草里,發足疾奔,沖向另一個山頭。
一炷香後,方青余潛入了預備營的營地外,視線一掃兩側哨兵塔。
與黑甲軍相反,這裡竟是防守嚴密,四周立著一丈高的尖頭木樁,方青余甫一接近便聞犬吠,當即不敢再進半步。
他在營外緩緩繞了一圈,見地面有道不顯的泥轍,昨夜一場大雨,泥轍延至山後峽谷。
方青余張望片刻,閃身到山後,循著痕跡上坡,下坡,始終沒有離開草叢,以免暴露腳印。
最後他在峽谷邊上停了下來,那裡有一處新翻的泥土,被雨水澆得泛黃。
方青余湊上前,抬指戳入泥內,拔出聞了聞,一陣血腥氣,當即不再懷疑,疾步回去找李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