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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陽穀(1 / 2)

銷骨河畔漫山遍野的橙紅, 楓林從關內漫出, 席捲了北疆萬里山巒。

李效的親兵在斷坷山下紮營,海東青帶著群鷹在藍天下翱翔。許凌雲吹了聲口哨,鷹群飛回,御林軍在山下扯起圍欄, 李效馭馬而出, 於谷口勒停,頎長手指頂著獵帽不住打轉。

自兩百年前李慶成歸朝後那場轟轟烈烈的大戰,斷坷山就不再有匈奴活動。塞外萬里疆域都被劃入大虞國土,李效縱馬奔馳,不由得讚嘆虞國先祖戰功赫赫, 心馳神往。

亭海生不慣騎馬, 沿途被顛得苦不堪言,李效打獵, 亭海生只得留在軍帳中無所事事, 白日間許凌雲率領鷹隊勘察沿途野獸, 唐思率軍圍林, 李效親自帶隊在山內縱橫來去。夜間御林軍飲酒作樂, 烤肉剝皮, 比武划拳,行樂甚是酣暢。

第三天李效帶著海東青獵到一頭吊額金睛猛虎,霎時轟動了全軍。

那夜一行人終於輾轉離開斷坷山, 在銷骨河邊紮營。

「該回去了罷, 陛下, 指不定歸朝還得挨一頓罵。」許凌雲揶揄道。

李效遙遙以馬鞭一指,斥道:「放肆!」

君臣二人都是笑了起來。

李效回營換衣,唐思與許凌雲二人解了馬鞍進營。

唐思邊走邊道:「接下來怎生打算?」

許凌雲略一沉吟:「不知陛下心意,合著也該回去了。」

唐思又道:「這次出來已近十天,多半回去咱倆都得挨彈劾了。」

數十名兵士在剝那大虎外皮,海東青倨於木架上,雙目閃亮,看著過路的二人。

許凌雲狡黠笑道:「所以我將亭海生帶了出來,黑鍋大家一起背不是麼?我看陛下高興得很,只怕不願意就回去。」

夜漸深,初冬的寒風卷過草原,兵士們點起篝火,開始烤肉,許凌雲在火堆旁坐下,唐鴻徑前去安排巡邏。

亭海生過來坐著,許凌雲拾起腳邊酒罈,斟了兩碗酒,隨口道:「亭大人這幾天玩得怎樣?」

亭海生尷尬一笑道:「手無縛雞之力,只得在帳中讀書,看許大人批《虞通略》,頗有些感觸,旁枝末節,許大人又是從何得知?」

許凌雲哂道:「大部分是小時候,扶峰先生講故事時說的,怕忘了便記上。亭大人,我敬你一碗。」

許凌雲與亭海生碰碗喝了,是時明月千里,遠處傳來金銅胡笳之聲,悠悠遍灑天地,時而暗啞,時而鏗鏘,喧鬧的士兵們都停了斗酒,凝神靜聽。

「是誰在吹奏?」亭海生道。

「唐將軍。」許凌雲淡淡道:「唐思之父曾駐紮邊關近十年,這是匈奴人的曲兒。」

亭海生道:「與我中原音律大相逕庭。」

許凌雲笑了笑,答道:「此曲吹的是千年前一名中原公主和親,匈奴王以一對價值連城的玉璧,外加關外四城疆土,欲迎娶公主之事。亭大人乃是林閣老高足,想必也知道的。」

亭海生點頭道:「泣血泉聯姻,我依稀聽過林師提及……」

許凌云:「正是……那位匈奴王入京朝拜時,得見靖雲公主之面,是以一見鍾情,回塞外後遣使前來聯姻,中原皇帝允了,公主卻不允,奈何天子發話,不得不嫁。」

亭海生出神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事無可奈何。」

許凌雲唏噓道:「誰不是呢。」

「頭兒。」一名鷹隊侍衛忽道:「後來呢?」

亭海生接過話:「後來,靖雲公主遠嫁,匈奴王克克司親自前來迎親,靖雲公主下車朝南而跪,哭嫁一天一夜,最後自刎東關前。」

眾侍衛不禁動容。

亭海生悠然道:「而後,靖雲公主葬身之處湧出一眼泉水,得名『泣血泉』,而匈奴王克克司憤然毀去那雙無暇玉璧,東關是以得名『玉璧關』……從此兩族結下深仇。」

許凌雲隨口道:「不過是個傳說而已。也有人說玉璧關得名是因絕山峭壁千丈,猶如玉璧,畢竟千年前的事,已經誰也說不準了,來,亭大人,喝。」

許凌雲與亭海生碰了碗。

亭海生酒量本差,喝下兩大碗烈酒後不免酒意上臉。

許凌雲吹響鷹哨,侍衛們紛紛出帶鷹出營,進行入睡前的最後一輪巡邏,唯剩明月當空,篝火旁許凌雲與亭海生坐在一處。

「來,亭大人喝。」許凌雲笑著斟酒。

亭海生喝過第三碗酒,許凌雲笑道:「書還在亭大人處麼?」

亭海生腦中渾渾噩噩,掏出書拍在許凌雲身上,許凌雲隨手收了,亭海生搭著許凌雲肩膀,滿臉醉意,搖搖晃晃道:「許大人,人生總有些……無可奈何。」

許凌雲笑道:「亭大人說笑了,大人身居六部,又是林老門下高徒,還有什麼煩心事的?」

亭海生眯起眼,搖了搖頭。

許凌雲道:「亭大人有心儀的女孩沒有?若看上哪家閨秀,也好請陛下指樁婚……」

亭海生搖頭苦笑,許凌雲又端起酒碗,雲淡風輕地與亭海生一碰,亭海生第四碗酒灌下去,已徹底迷糊了。

「不成婚……」亭海生嘆道:「她活著,怎就這般苦呢,嫁個不想嫁的,想嫁的又嫁不到……」

許凌雲道:「情愛之事,本就難說清,像靖雲公主,不也是麼。」

亭海生昏昏沉沉道:「自進林師門下,海生便……沒有多少旁的念頭了。」

許凌雲心中一動,終於套出話來了,又道:「亭大人與林姑娘,竟是師兄妹,我可把這事給忘了。」

亭海生一窒,許凌雲暗道糟糕,說得太露骨了,本已刻意將林婉的皇后稱呼換為姑娘以混淆視聽,不料還是太心急,引起亭海生警覺。

孰料亭海生又道:「唉……小師妹。小師妹是個好姑娘。」

許凌雲不接話,提著亭海生領子,讓他坐直些。

亭海生又道:「成婚也是不得已,你知道麼,許大人……別給旁的人……說。」

許凌雲在亭海生耳邊道:「決不多說,我這人口風緊得很……」

亭海生打了個酒嗝,喃喃道:「她不嫁皇上,就得嫁……呼延氏……比起遠嫁塞外,我更寧願她……留在京師……」

許凌雲冷不防聽到這話,心裡打了個突,呼延氏?那姓氏是東匈奴的一支,本是王族。

「你說……她也要和親?」許凌雲道。

亭海生勉強點頭:「林師提的……不過朝中誰也不知道……總比和親的好……」

亭海生說畢,橫著倒了,剩許凌雲呆呆坐著出神,本想挖點亭海生的私事,不料竟是挖出這麼個驚天大秘密。

朝中誰也不知道?許凌雲眯起眼,也就是說,林懿在許多年前就給女兒預計好婚事了?

「許大人!」一名御林軍侍衛過來:「陛下傳你進帳,等兩刻鐘了。」

許凌雲回過神,忙道:「怎不早說?」

那侍衛道:「陛下問你在做何事,卑職回稟許大人在和亭大人喝酒說話,陛下便吩咐等許大人說完話了,把書帶著去伺候。」

許凌雲示意明白了,搖搖晃晃起身,灌酒套話這事素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連著四碗灌下去,套出話來了自己卻也吃不消。

本意只是借亭海生與林婉的細節扳倒林懿,歸權於帝君,不料卻還得知林懿與匈奴有牽扯。要說賣國,林懿定是不敢的。

自幾百年前起,權臣內通外族的事便時有發生,林懿一來穩固自身地位,二來以外族牽制邊陲大將,以免干擾朝堂,倒也無可厚非。

一旦林婉的事發了,大小罪名套在林懿頭上,足夠打發他回家高老……讓李效收回六部監察權是首要之事,有林婉為後,林家應當不至於太落魄。不傷筋動骨,又能將林懿趕出朝堂。

許凌雲今夜聽亭海生一說,不禁亦生出點感觸,倚在一根木樁前抬頭看了半會月色,方頭重腳輕朝帝帳中去。

李效等了許久,倚在榻上已睡熟了,案前擺著熟肉與一壺酒,兩個杯,顯是預備下讓許凌雲進來喝酒聊天。

李效日間奔波一天,疲乏時小寐片刻,竟是不知不覺入夢,此行帝君未帶便服出京,替換的兩套衣服只有那天溜出來時,許凌雲給預備的侍衛袍與北疆參知準備的獵袍各一件。

此刻李效穿著那身滌得發灰的侍衛服,頭歪在枕邊,左臉上的紅痕在油燈光照下猶如一隻蝴蝶。

那件侍衛袍,是張慕穿過的。

許凌雲看了一會,讓李效睡端正,再在旁坐下,怔怔看著李效的睡容發呆。

他趴在案上,側頭注視李效。

一片安靜中,李效開了口,竟是在說夢話。

李效:「慶成。」

許凌云:「……」

李慶成呼吸一窒,喃喃道:「慕哥?」

張慕不語,長長嘆了口氣,仿佛夢見了兩百年前的那段往事。

「我……」李效又開口道。

剎那間許凌雲分不出是夢抑或是真,他跪到榻邊,顫抖著抬指,手指離李效臉上的紅痕不及半寸,卻終究不敢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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