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千金難買早知道,事已至此,再後悔也是無用,唯一的希望就是李效能逃出去,只要李效能順利歸朝,許凌雲幾乎可以預見匈奴人的下場——以李效的性格,必定會調集所有兵馬,殺出玉璧關,與匈奴決一死戰。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李慶成稱帝的三年後,悍然集結十萬大軍御駕親征,出關掃蕩匈奴,一戰殺掉了近二十萬匈奴人,凡是看得見的村莊都被一把火燒成了焦土,凡是看得見的人都被砍下了腦袋。
僅僅過了兩百年,這個頑強的民族又開始繁衍,向虞國復仇了。
「鷹隊都活著罷。」李效的聲音打斷了許凌雲的思考。
亭海生道:「回稟陛下,鷹隊自許大人以下二十一人都在。」
李效鬆了口氣。
海東青領著十八隻黑鷹歸來,在山洞外駐留。
「去楓城報信的鷹回來了吧。」許凌雲在洞裡道。
「虹輝是報信的,已經回來了。」一侍衛答道:「交戰那會兒死了兩隻,不算鷹王還剩十八隻。」
「誰的鷹死了。」許凌雲問。
「我,疾風死了。」一人道。
「我,雷霆死了。」又一名侍衛道。
許凌雲說:「蒙歌,孫皓承。」言畢起身,扶著洞壁朝外走去。
那兩名侍衛一臉悲戚,單膝跪著,低下頭。
許凌雲挨個摸了摸他們的肩膀,小聲說:「辛苦了。」
兩名侍衛模樣還是少年郎,眼眶都是通紅,鷹衛與鷹朝夕相伴,猶如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死在北疆屍骨無存,令他們悲傷難抑,當即一起放聲大哭。
李效想起數日前責罰許凌雲,又把他們的鷹關進籠內,想必對鷹與鷹衛來說都是極大的恥辱,在洞裡聽得心內頗不是滋味。
許凌雲在洞外聚集了侍衛,小聲說:「咱們鷹奴是為陛下活著的,疾風和雷霆也算死得其所,別太難過。這次回京之後,就把擔子卸了,拿著銀錢,回家陪爸媽,置幾畝田產,娶個媳婦,過過好日子。」
那兩名侍衛含淚點頭,許凌雲又嘆了口氣,道:「弟兄們別鬆懈,再過幾天就到玉璧關了,都預備著吧,別在這裡栽了跟斗。」
鷹隊散入林間,許凌雲回洞內去,李效隱約聽見了哭聲,卻聽不見許凌雲說的話,沉聲道:「鷹還會有的,回去以後孤著人去尋兩隻好鷹,給你隊裡補上。」
許凌雲神色黯然:「謝陛下恩典,但陛下不知道鷹隊的規矩,是張慕將軍訂下的。」
李效眉毛動了動,問:「什麼規矩。」
許凌雲答:「鷹在人在,鷹亡人去。從被挑選入鷹隊的那一天起,充當預備役的每名侍衛成員便能領到一隻未熬的雛鷹,鷹若熬死了,這名侍衛就再沒有資格當鷹衛,直接打發回家去。」
「若是熬過了,這名侍衛就有了正式鷹衛的資格,從此與他的鷹一齊活著。直到他豢的鷹老死、病死,或者飛不動的那一天,鷹衛就算卸任了。」
李效道:「這規矩太也不通人情。」
許凌雲笑了笑不答,李效道:「一隻鷹能活多久?」
許凌雲答:「三十年,也有歷代天子提前欽點,讓鷹衛卸職回家成親,令他帶著鷹走的。但無論如何,每個人一生只有一隻鷹,卻是註定了的,兩百年間都是這般,陛下若想再給他們補一隻……臣只怕他們感情上接受不了,待大家平安回到京師,多賞點錢,讓蒙歌和孫皓承回家過點好日子就是恩典了。」
李效點了點頭,說:「孤許你了。」
亭海生在一旁聽著,有點欲言又止,許凌雲看了他一眼,便知亭海生心內所想——這次就算有驚無險回到京師,會不會被砍頭還另算呢。
朝臣們定會聯名上書追究責任,太后與林皇后也不會任憑這事就揭過去了。唐思乃是數代將門,自大虞開國時便戰功赫赫,唯一活下來的功臣,林懿沒法處置他。
李效是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如何,頂多被太后責一頓,言官們挨個痛罵一番了事。
但秋獵之事,就算李效一力全攬下來,也總會有人被波及,鷹隊侍衛們沒有顯赫家世,背後又無靠山,定是背黑鍋的對象,到時候別說賞錢了,打成殘廢還是輕的,一個也逃不掉。
許凌雲越想越頭疼,只得不再多想,昏頭昏腦地歇了一會,入夜時,海東青忽然一聲低鳴。
鷹隊所有人馬上警覺動了起來。
許凌雲從睡夢中驚醒,問:「怎麼了?」
海東青煩躁地左右張望,許凌雲跑出山洞外。
黃昏時的天空一片血紅,十八隻黑鷹林立,或踞岩上,或立樹梢,紛紛張開翅膀,卻不敢上天,仿佛感應到某種威脅。
許凌雲吹響鷹哨,海東青撲扇雙翅一飛沖天,天頂傳來一聲海東青的長唳以及另一聲兇猛尖銳的鳥叫!
許凌雲馬上吼道:「有追兵,亭海生!請陛下上馬!」
「多少人?」李效衝出山洞。
海東青在天上打轉,許凌雲屏息看著,片刻後道:「兩百人!是匈奴兵,騎兵!咱們馬上離開這裡!」
海東青飛得片刻,一抹褐箭於西邊射來,沖向半空的海東青,海東青發出憤怒的銳鳴,與它在半空顫抖起來。
李效蹙眉道:「怎麼還有鷹?」
許凌雲道:「和先前追咱們的匈奴人不是一隊的……多半是另一個部落的匈奴人。架弩!」
機括聲響,許凌雲猛吹鷹哨,三響後海東青方不情願地將翅一收,掉頭墜了下來,鷹侍們紛紛舉起弩弓,瞄準海東青落下的方向。
亭海生緊張道:「咱們的鷹沒事罷?」
許凌雲不答。
亭海生道:「許大人!」
許凌雲深深吸了口氣:「金雕體型比海東青大……廝殺起來也更狠,海東青年歲已高,不能再拼命了……」
說話間海東青如石頭般落進樹林,剎那雙翅一展,借著下墜之力一個滑翔,橫著疾射向山洞,咔嚓聲連響,那棕鷹窮追不捨,撲向眾人頭頂!
侍衛們整齊劃一,架箭上弩,許凌雲喝道:「射!」
利箭勁風四射,追來棕鷹瘋鳴猛拍雙翅,逃向天空。
侍衛們紛紛破口大罵。
「頭兒,是什麼鷹?」一侍衛道。
許凌雲答:「金雕。沒時間了,馬上走!」
所有人翻身上馬,再度開始逃亡。
朝前翻過山,再走一天便是泣血泉,然而茫茫山嶺間,十九隻鷹四處盤旋,到處都在繞圈。
許凌雲停下了腳步。
「陛下。」許凌雲道:「四面都是匈奴軍,咱們被包圍了。」
李效怔了片刻,而後道:「玉璧關外也有敵軍?」
許凌雲點了點頭:「但他們不知道咱們在這裡,我猜是各路匈奴部族的軍隊,要取道絕山,在玉璧關前會師,按鷹的盤旋方位看,他們的行軍路線就是這樣。」
李效在心裡罵了句髒話,問:「在此處等能等過去麼?」
許凌雲眯起眼道:「說不準,萬一再有鷹來就麻煩了,那隊人還在追咱們。他們在南面的山谷,正朝這邊過來。」
一名侍衛道:「頭兒,能想辦法引開那隊追兵麼,他們正堵在進絕山的路上,我們要能通過他們行軍路線上的峽谷,進入玉璧關區域後就安全了。」
李效:「他們只有兩百人?」
許凌雲深吸一口氣,說:「我不敢冒險。」
李效:「聽孤的,打。」
許凌雲看了鷹隊們一眼。
一侍衛怒道:「頭兒,打!被追了一路,還不打麼?」
許凌雲道:「有陛下在,不能冒險。」
李效:「我和你們也是一樣的!」
鷹隊末尾一人忽然開口道:「頭兒,打,我去當東路疑兵,回給你們情報!」
「蒙歌?」許凌雲蹙眉道。
蒙歌將鷹哨銜在口中,鼓勁吹響,策馬掉頭衝進了山林。
另一個名喚孫皓承的大聲道:「我也沒鷹了,我上!我去守西路,鷹哨聯絡!」說畢撥轉馬頭衝上西面高地。
許凌雲靜了片刻,眼中蘊著淚,沉聲喝道:「鷹隊聽令——」
鷹隊侍衛們齊聲道:「願為陛下死!」
許凌雲銜著鷹哨鼓氣吹響,一長三短,鷹隊散進樹林,許凌雲解下背後弩弓,帶著李效沖向峽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