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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燈(1 / 2)

天已全黑, 聾啞老僕入內,顫巍巍地點亮廳堂內的油燈。

不片刻周圍明亮些許,沙沙的風在庭院外吹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扶峰合上書,院外風聲雨竹,仿佛上一刻離得甚遠, 下一時又在耳畔輕輕地綻開。

許凌雲和唐思的交談聲從前院傳來,扶峰閉著眼,微笑不語。

李效嘆了口氣。

二人手邊的茶已涼了。

「成祖即位。」李效緩緩道。

扶峰點了點頭:「接下來就是他登基後的事了。」

李效起身,走到廳邊, 看著半灰半白的天幕發呆, 水珠淅淅瀝瀝地從屋檐滴下來。

「孤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身有血海深仇,還會效忠於成祖。」

扶峰哂道:「若時刻背負著上一代的仇怨,何時是個了局?」

李效轉身道:「然這種事, 是能夠輕易忘卻的麼?」

扶峰捋須, 若有所思道:「那就要看成祖的本事了,不得不說,方皇后這一招甚是怨毒, 將旁人不敢說的俱說了,從此便在君臣之間埋下了一根刺。」

「但成祖終究還是相信, 唐鴻、方青余與張慕三人對他的忠誠與上一代無關, 相信他們既不因太祖的收買而死心塌地, 亦不因太祖的屠殺而生出叛心。從這一點來說, 成祖是辦得極好的。一如成祖所言,中秋夜離開京城時,發下一個誓,最後他分出一半龍椅,讓張慕坐下,便是為了『與你同坐』之誓,當然不可能真的與他同坐,彼此意思意思一下,也就是了。」

李效淡淡道:「但他忽略了一事,或許唐鴻等人不這麼想。」

扶峰莞爾道:「換了是陛下呢?」

李效無法置評,扶峰又道:「凌雲對陛下不也是從未生出任何怨恨之心麼?」

李效靜了。

開飯了,許凌雲端著菜進來,一魚拆作五食,江州鯉魚肥美,魚頭蒸出一盤,混著剁碎的泡椒與香料,聞得李效食指大動。

魚鱗,魚骨與魚鰭裹著面炸了,咸酥可口。

魚脊肉剔去刺,絞作一盤幼嫩香滑的面。

魚腹則以料酒、蔥姜為佐料,紅燒後收汁,金黃鮮亮。

最後是魚尾、魚鰭、魚鰾與白玉般的豆腐熬出的一盆鮮湯。

一壺燒酒,兩個小杯,許凌雲與唐思分站一旁伺候,李效為扶峰斟上酒,說:「天色也不早了,先生吃完便歇下罷。」

扶峰道:「待會陛下回江州府去?」

李效道:「不,若不叨擾,孤想在此處借宿一晚。」

當即許凌雲便犯了難,李效舉著不落,問:「怎麼?」

許凌雲道:「草民的房子狹小……」

李效笑道:「將孤當做尋常人就是,平時如何待客,這數日也如何待客就成了。來來去去,天又下雨,走動起來也煩。」

扶峰一笑道:「如此便讓凌雲收拾出東廂,請陛下暫時住幾天。」

李效欣然道:「明日起來聽先生講故事也方便。」

用過飯後許凌雲撤了桌,老僕上茶,李效與扶峰就著滿院雨聲,隨口閒聊。

話中所談無非是數年來邊疆軍情,朝廷人事調動一事。許凌雲收去殘菜,才與唐思在院中廊下又開了一桌用飯。

「你們自個來的?」許凌雲給唐思讓菜:「怎麼尋到這地方的,偏僻得很。」

唐思埋頭扒飯,答道:「喜公公帶的路,怎麼?他從前認得你家呢。」

許凌雲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喜公公……據說當年是他陪著先帝爺來江州接太后的。」許凌雲喃喃道:「怎不見他過來?」

唐思答:「回報鞏繁壬去了,那老傢伙對太后最是忠心,特被指著跟來的,陛下臨時起意在你這裡留宿,少不得回京又被一頓說。」

許凌雲笑了起來,持杯敬了唐思,二人酒足飯飽後,唐思自去調防,分派守夜巡邏的御林軍,便回江州府去睡下。

許凌雲則在東廂忙碌良久,收拾出整潔床鋪,又在角落裡籠上炭盆以驅濕氣。

扶峰已去歇下,偶聞咳嗽聲,喜公公來過又被李效不由分說打發走了。

許凌雲在屋中收拾,李效坐在屋檐下看雨,廊下水流汨汨而過,匯入池中,竹筒敲在滿地芳草與竹林環繞的青苔岩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陛下請就寢。」許凌雲收拾了東西出來。

「你睡何處?」李效淡淡道。

許凌雲說:「草民去住對面柴房。」

李效道:「孤與你同榻罷,今夜有些事想問你。」

許凌雲忙道:「不不,陛下先請。」

李效坐在榻上寬衣解帶,許凌雲單膝跪著伺候,依稀又回到昔時君臣時光。

「孤想找個人,說說心裡話。」李效看著窗外斷線銀珠般雨:「這許多年裡,孤就沒當過自己。」

許凌雲跪著給李效脫靴,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口道:「坐上那位置的,還是別說太多的好。」

李效忽地笑了笑,帶著點感傷,除去太后,這世上便只有許凌雲會用這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與他說話。

「真想效仿成祖,肆意妄為一番。」李效道。

許凌雲淡淡答:「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心底所想呢?依我說,成祖坐上了那位置,也過得不甚快活,古往今來,君王都是如此,約束太多。」

「睡罷。」李效身著單衣短褲,貼身背心小褂外露出的手臂健美,肌膚是漂亮的小麥色:「你睡裡頭,陪孤聊聊天。」

許凌雲嘆了口氣,也不再堅持,看著李效,解去侍衛袍,上榻躺下。

君臣同榻而眠,耳中傳來長夜中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能透過這聲響想像到寒江上的千萬道漣漪,濕漉漉的青石板磚長街,以及被雨水洗得通透的瓦檐。

「凌雲,還記得你父親麼?」李效開口道:「孤先前不知,對你呼來喝去。現想起來,實是有負於你。」

許凌雲的睫毛在燈影下動了動,輕輕地答道:「鷹奴就是給陛下呼來喝去的,陛下怎能這麼說?」

李效笑了笑,許凌雲道:「都忘了,一個五歲的小孩,能有多少記憶?」

李效一想也是,自己小時候的性格都模糊了,許凌雲又說:「我連他們的面容都記不清楚了。」

李效嘆了口氣,道:「孤小時候也過得不甚快活。母后對孤執導甚嚴,稍一懈怠便要打板子,自孤記事開始,她鮮有和顏悅色的時候……就誇獎過孤一次。」

許凌雲道:「陛下是與王爺們一同念的書麼?」

「不。」李效茫然搖了搖頭:「孤是自己一個人,跟著大學士念書的。」

許凌雲輕輕地嗯了一聲,李效緩緩道:「那時想起,你若能早些進宮,當個陪讀,與孤一同長大,或許多個玩伴,人生便有趣得多。」

許凌雲知道李效自幼生長於深宮,太后以狠厲手段鬥倒了韓皇后,毒殺太子,將李效扶上位去,眾皇子定是對這母子畏若蛇蠍,行明哲保身之道,繞路而行。

於是李效孤零零地長大了,從小到大沒有任何朋友,唯一能說上話的人只有一個長輩,扶峰。

這也令他對扶峰生出親近之心,然而那只是單方面的,扶峰很清楚自己該回答什麼,不該回答什麼,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像個口風嚴密而耐心的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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