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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策(2 / 2)

六封彈劾書,由左到右,攤開在龍案上。

正月間,方青余府上家丁先是強姦京城一人家女子,女子懸樑自盡。其家人找上府去尋兇手,被方青余親自下令,亂棍打了出去。

可憐那女子老父年近六旬,一通棍棒後當夜回家便咽了氣。

女子生前情郎本在做一小本生意,於京師街上挑擔賣餛飩,噩耗驟來,登時痛不欲生,當天前去京城衙門呈交狀紙,又去刑部遞過文書,再到皇宮前置入一封信。

接二連三,並無動靜,數日後,方青余府上家丁前來,到東大街上尋見那賣餛飩的男子,將他打得奄奄一息。

臨死前男人最後寫了封血書,囑咐鄰里前去告御狀。

最右邊的,便是那觸目驚心的血文書。

「刑部都官主事孫承喜。」李慶成淡淡道:「你膽子可真夠大的,方青余給了你什麼好處?」

孫承喜駭得全身發抖,一下全招了。

李慶成還以為不過是銀錢賄賂的案子,未料孫承喜卻招出了另一件更為轟動的大事。

「也就是說。」李慶成難以置信道:「方青余收了你八千兩白銀,賣了你一個官職?」

孫承喜道:「是……是。」

李慶成有點搞不懂了,回頭道:「去查查,看他賣了多少官。」

查出來的結果,險些沒讓李慶成吐血,方青余自去年入京後便借「舉薦」之名,私下賣了刑部,戶部五個官職,俱是四品以下官員。

又在科舉時徇私舞弊,將考題賣予入京試子。

「方青余——!」李慶成怒吼道,把一堆文書摔在方青余臉上。

「彈劾你的信快能疊到天花板。」李慶成怒道:「你囂張跋扈,欺壓朝臣,口出不遜,我都給你壓下來了,買官賣官是怎麼回事?!」

方青余笑道:「我這是給你掙錢呢,你看,單子上頭寫得清清楚楚,賣官的錢青哥只收了二百兩,其他的都拿去修延和殿你的大婚屋子了。」

李慶成氣不打一處來,冷冷道:「那麼打死人呢?鄭梅兒家中三條性命,你又怎麼解釋?!」

「你還去威脅刑部都官主事孫承喜,如果不包庇你,就要把賣官一事捅出來?!」李慶成氣極反笑。

方青余和顏悅色道:「臣時時忠於陛下,須臾不敢忘。」

黃謹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諂笑道:「方大人,你這可是給陛下找了天大的麻煩,陛下辦你也不是,不辦呢……」

李慶成登時反手一掌,把黃謹打得摔在地上。

「臣該死,臣該死……」黃謹哭喪著臉跪著磕頭。

李慶成深深吸了口氣,問:「按本朝律法,該當何罪?」

刑部尚書跪在地上,恭聲道:「方青余縱容家丁強姦民女,而後親自打死了鄭梅兒夫家人,買官賣官,受賄已超過一萬兩,此三罪,按本朝律法,理應斬首。」

李慶成盯著方青余。

刑部尚書道:「此乃十七策化出的『長樂法』一條,陛下若要改動,須得再度修法,依臣見,陛下要保方將軍性命,只得將此事先按下,不令朝中得知……」

「按不下。這種事怎可能兜得住?隨他們去議論。」李慶成冷冷道:「把方青余關入天牢,按本朝律法開審。」

方青余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翌日早朝時方青餘缺席,朝臣議論紛紛,李慶成卻不提此事,將政務處理完後便走了。

又到一年春耕時,各地農情化作雪片似的簡折飛來,堆在金案上,內閣逐一批校後交予御書房。

新法的第一輪反饋十分喜人,李慶成的眉頭卻依舊擰著。

唐鴻道:「你該不會真想殺了他。」

李慶成道:「你說呢?」

唐鴻端詳李慶成片刻,而後道:「我說你不想。」

李慶成道:「他也得罪你了?」

唐鴻笑道:「上個月本來想告狀的,不過都是些小事,隨你處置了。」

李慶成:「是這封摺子麼?我前天才發現,已經看過了。」

一年間方青余麾下的都騎軍與唐鴻的御林軍摩擦不斷,兩軍常在城外鬥毆。

一如既往的,黃謹也把所有告狀的摺子壓著,直到朝臣們忍無可忍了,才由一封「揀錯」的彈劾書引發。

李慶成抬頭道:「又快打仗了,東風帶著點腥味,你聞得出來麼?」

唐鴻茫然搖頭,李慶成淡淡笑了笑,此事擱置一旁。

半月後,方青余定了斬首之刑。沒有任何人給他求情,方青餘一年來已天怒人怨,連唐鴻都不待見他。

但所有人心裡也知道,方青余多半不會死。

然而李慶成就像忘了他似的,絕口不提,直到刑部送呈決書時,才劃了個殷紅的圈,題道:斬。

繼而把決書扔到一旁,不再理會。

當夜,李慶成躺下,大殿內仍是空空蕩蕩,院中一片桃花瓣離了枝頭,打著旋飛了進來,落在被褥角邊。

「你們去看過方青余麼?」李慶成忽然問。

「看過。」一名當值鷹衛答。

李慶成道:「他說了什麼?」

鷹衛答:「方將軍說,反正這輩子沒盼頭,先去等陛下了。」

李慶成拈起那片花瓣,反覆看,而後道:「去把方青余帶過來。」

明日午時,方青余就要問斬了。

李慶成御旨一下,即將赴刑場的犯人被帶到龍央殿外。

「喝酒了麼?」李慶成懶懶問。

方青余笑道:「知道你會叫我來,沒喝。」

李慶成道:「吃飽了麼?讓御廚再給你做點?」

方青余:「吃飽了,行刑前的飯菜不錯。」

李慶成:「洗澡了沒有。」

方青余:「洗過了。」

李慶成:「進來罷。」

方青余在月色里走進龍央殿,月光照在他英俊的側臉上,胡茬好幾天沒刮,現出鐵青的腮下印痕,頭髮以一根簪別著。

囚衣不過是一件短褂,一條過膝的灰色薄褲,他的膚色白皙,敞露的胸膛健壯。

那是李慶成見過的最好看的囚犯了。

方青余走動時,腳鐐叮叮噹噹地響。

李慶成:「有什麼話說?」

方青余道:「沒有,你呢?」

李慶成道:「我也沒有,就看看你。」

方青余正色道:「要侍寢麼?衣服也不髒呢。」

李慶成答:「算了,沒興致。」

方青余說:「明兒死了,想要也沒了。」

李慶成懶懶道:「不還有下輩子麼?」

方青余正色道:「你要百子千孫,千秋萬代的,定會活到很老很老,到時我先去投胎,你再晚些來,我可就老了。」

帳中靜謐,許久後,李慶成笑著說:「滾。」

鷹衛過來把方青余架著,拖回天牢去。

翌日午時。

方青余的囚車搖搖晃晃經過街市,群情洶湧終於一朝爆發。

沿途百姓追著囚車大罵,場面壯觀無比,街邊人紛紛朝他投擲爛菜雞蛋,三年前遼遠之死,鎮疆軍幾乎全軍覆沒一事挑起了所有人巨大的仇恨。

春日高照,囚車一路到了刑場。

方青余被解去全身繩索,按在刑台前,抽去木牌,拋在地上。

「刀下留人——」唐鴻手捧御旨,騎著燎原火趕至刑場。

刑部尚書道:「陛下親頒新法,十七策中死罪一旦決議,無論任何人俱不得更改斬刑,就連陛下也不能!唐將軍!你可是在假傳聖旨?」

唐鴻道:「東疆方家叛亂!朝廷開始戰時決議!一切權宜行事!朝中需方青余帶兵出征,死罪暫且押後!」

刑部尚書愕然。

金鑾殿中,李慶成的臉上帶著一絲暈紅,眉目間含情蘊水。

龍案上攤著被壓了三天未曾昭告群臣的東疆軍情。

國庫虛空,天下富足,方家終於在此刻舉兵反了。

「黃謹。」李慶成懶懶說。

「哎,陛下英明。」身後黃謹忙恭聲道。

李慶成笑道:「我這一輩子,就是在挖空心思,怎麼能既當婊子,又立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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