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了。」許凌雲道:「我明白的,林懿一直防著我。」
老司監點了點頭,又道:「縱不大赦天下,太后也不能坐看當年的恩人之後被斬了……」
許凌雲笑了笑,不說話。
許凌雲道:「陛下什麼時候回去?」
老司監道:「過幾日便得起行了,陛下親自來了,在隔壁的院子裡。」
許凌雲蹙眉道:「隔壁?他去喬婆婆的家做什麼?」
老司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許凌雲出了院門,夕陽晚照,院門虛掩著,許凌雲輕輕走進喬家,院中無人。
李效的聲音從後院傳來,許凌雲穿過幽暗的堂屋,朝邊房走,每走一步,李效的聲音便驚心動魄的,更清晰一分。
「喬婆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不……扶峰都去了,當年的事別再問我……」
「喬婆婆!」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既不知道,為何一直盯著我看?你認出這塊胎記,接生的時候,你動過什麼手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給你娘接生的不是我,我是給那位貴人接生的,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給哪位貴人接生?」
「我不知道啊——!」喬婆婆似是發了瘋,滿臉火灰地坐在地下哭嚎,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你饒了我吧,王婆婆已經死了,扶峰答應過不殺我……」
「滾開!」李效勃然大怒,一腳把她踹到灶旁,喬婆婆連滾帶爬地躲到黑暗裡,扯著嘶啞的嗓子,像個催命的女鬼不住哭叫。
李效喘息著抬頭,對上神情茫然的許凌雲。
許凌雲道:「她說什麼?喬婆婆,是我,我是許凌雲。」
喬婆婆的聲音小了些,恐懼地搖頭,又緩緩點頭。
李效:「你都聽見了?」
許凌雲說:「我聽見一句,等等,讓我問她,你別吭聲。」
「喬婆婆,你方才對他說『給你娘接生的人不是我,我是給那位貴人接生的』是什麼意思?」許凌雲緩緩道。
喬婆婆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看著許凌雲不住喘。
「許公子……」喬婆婆顫巍巍道:「你饒了老身罷。」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許凌雲道:「你……你造了一輩子的孽,還……還不夠麼?喬婆婆,你如果不說實話,你的孫子……」
喬婆婆道:「我說!我說!」
「你出世那天……扶峰在許府上做客,白天王婆來說,許府有兩個產婦要生了……讓我去幫著,我……替那位京師來的貴人接生,夜裡……扶峰先生打著燈火讓看,許老爺還沒回來……」
一陣近乎恐怖的靜謐。
許凌雲道:「我娘她……看過我麼。」
喬婆婆:「她……生下你,就昏過去了。我抱著你,剪完臍帶,抱到屏風後洗澡,你倆用的是一個盆……」
李效退了一步,撞翻了整個木櫃,一陣桌球巨響。
喬婆婆喘著氣說:「王婆在屏風後給你們洗澡……扶峰先生也在……洗完再包上布,抱回你們的娘身邊……我看……你……臉邊多了個胎記……」
「生下來,就都沒看過?」李效道。
喬婆婆道:「許夫人……不知道,我聽她不叫了,料想也是……昏了,頭胎撐不住……」
許凌雲與李效對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到最深的恐懼。
「喬婆婆。」許凌雲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被抱錯了,被扶峰先生……調換了?」
「這不可能!」李效道:「扶峰先生為什麼要這麼做?!」
喬婆婆又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吶!饒了我吧!」
許凌雲道:「王婆呢?」
「死了——」喬婆婆哭道:「她跳井了——!」
李效:「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簡直是荒唐?這樣對他有什麼好處?!不可能!」
許凌雲安靜地站了很久很久,李效深吸一口氣,拔出腰間雲舒劍,瞬間被許凌雲按著,緩緩推了回去。
夕陽下山,房中陷入亘久的黑暗。
李效轉身走出院外,江州的夜空銀河如練,城中萬家燈火璀璨。
李效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仿佛置身夢境,又仿佛一柄大錘驟如其來,將他的夢境擊得粉碎。
這天下,朝堂,父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一眨眼便都成了許凌雲的,就連他的皇后,他的龍椅,他的兒子,理應也是許凌雲的。
這是什麼道理?
扶峰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效想把扶峰從墳里挖出來,認真問他。
然而太晚了,扶峰已經死了。
短短頃刻,背後一陣灼燙的氣息,李效猛地轉頭,只見喬家的小院燒了起來。
「走水了——」四鄰奔走相告。
大火順著風勢吹向許府,登時噼啪作響,燒成一片,李效道:「凌雲?」
許凌雲沒有出來。
「走水了——!」鄰居紛紛回家取水,更有人奔向江邊,小孩尖聲哭叫,巷內亂成一片。
「許凌雲——!」李效大吼道,回身衝進了院子。
飛灰與煙氣灼得他的雙眼劇痛流淚,火光沖天而起,竟是被澆上火油,到處都是烈火,李效脫下袍子揮開火舌,吼道:「凌雲!」
一根帶火木柱落下來,李效上前揪著許凌雲,把他堪堪拖得踉蹌幾步。
許凌雲看了李效一眼。
李效:「走啊!你在做什麼!」
許凌雲喘著氣,望向李效雙眼,剎那間李效明白了。
「你走。」許凌雲道。
「不行——!」李效在他耳邊大吼道,繼而把許凌雲緊緊抱在懷裡,拖出了火海。
火勢越燒越烈,及至後來,大半條街都陷進了火里,李效臉上滿是灰黑,緊緊抱著許凌雲的肩膀,二人怔怔望向火海。
李效把許凌雲放開,轉身神情恍惚地離去,單衣衣襟卻被許凌雲揪住。
「還有誰聽見了,喜公公呢?」許凌雲道。
李效站直身子,茫然搖頭,繼而向著長巷另一頭搖搖晃晃地走去。
寒江邊,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著江岸,李效緩緩蹲下,以江水洗了把臉。
「孤……我……」李效喃喃道:「不可能,你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許凌雲深吸一口氣,李效猛地轉頭,蹙眉道:「你知道?你知道為什麼他要把你抱走?」
許凌云:「我不知道!」
李效:「你明白的!你心裡明白的!是不是!告訴孤!」
許凌雲道:「他從來沒對我說過!相信我,陛下!從來沒有!」
「你才是陛下……」李效梗著脖子,喘息粗重猶如瀕死的野獸:「孤……孤才是許凌雲……」
李效直直地盯著許凌雲,看見淚水在許凌雲的眼眶裡打轉。
「殺了我。」許凌雲說:「現在殺了我,你就永遠是陛下了。好好贍養我娘,咱倆就……誰也不欠誰了。」
「不行……」李效退了一步,緩緩搖頭。
許凌雲喃喃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孤不知道。」李效搖頭,喃喃道:「孤為什麼要救你?」
李效失心瘋般地笑了起來,看著江水,繼而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