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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夢(2 / 2)

邁入養心殿,殿門砰然緊閉。

太后坐在殿中,一縷天光灑下,落在她的深褐色霞袍上,容顏蒼白而垂老,李效示意旁人退下,緩緩上前。

「兒臣回來了。」

「陛下想清楚了麼。」太后聲音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

李效仔細端詳這名帶了他二十四年的養母,她的法令紋顯得凜然不可冒犯,眼角眯了起來,目中透出一股隱約的陰狠。

「想清楚什麼?」李效問道。

太后一攏袍袖,起身道:「當然是對匈奴人,是和是戰。」

李效上前一步,習慣著上去攙扶太后,手微微一伸,卻又不自覺地縮了回來。

太后看了李效的手一眼。

李效道:「兒臣……還未想好。」

太后道:「還未想好?你到江州去不就是為的向扶峰先生請教這事麼?」

李效:「扶峰先生去了。」

太后淡淡道:「聽說了。」

李效不知為何,總覺得太后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怨毒之色,不應當是這樣的。扶峰死了,太后怎麼也不難過?難道她全知道了?

「喜公公呢?」李效問。

「我怎麼知道?」太后馬上答道:「正要問陛下,鄭喜兒呢?人怎麼也沒了?」

李效道:「兒臣在……江州時,為扶峰先生辦完喪事,喜公公就不知去了何處……」

太后一臉茫然,兩道柳葉眉微微擰了起來,老婦人抹成暗紅色的唇抿著,神態像極了許凌雲。

李效剎那不住發抖,忽然生出一股衝動,想拔劍刺穿她的胸膛。

「那可就奇了。」太后坐回椅上,長嘆一聲:「陛下不如派個人,去老骨頭家鄉查查,據說在青州……」

李效緩緩點頭,低下的臉近乎扭曲而無法掩藏自己的神色。

他看著太后戴著翡翠壽戒的手指頭,忽然又想到生辰紙上的手印。

「母后若沒有其他的吩咐,兒臣就告退了。」李效道。

「去罷。」太后抬手打了個呵欠,李效的視線一直隨著她的手背跟到臉前。

「這幾天有點乏。」太后說:「讓皇后最近都不用來了。」

李效點了點頭,轉身推開養心殿的門。

「陛下。」太后忽然又道。

「母后請說。」李效背對太后,注視著殿外花園。

太后說:「為娘……忽然不太想呆在宮裡了,為你李家忙活了大半輩子,如今你也能獨斷朝綱,為娘想再過些日子,回秦州娘家走走,順帶著就在秦州的別宮……住下來了。」

李效道:「秦州是先帝避暑的好地方。」

太后緩緩點頭,噯的一聲長嘆:「陛下。」

李效沉默,太后最後還是沒說什麼,入夜時李效離開了養心殿。

身後跟的都是陌生的侍衛,李效終於見到個熟悉的面孔,讓隨從在原地等候,上前吩咐數句,才掉頭朝延和殿內去。

林婉親自出來迎,李效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片刻後外殿擺上晚飯,林婉道:「陛下這次去江州,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

李效緩緩搖了搖頭,抬眼看著林婉,眼神陌生而充滿難言意味。

林婉焦灼不安道:「陛下先見過母后了?」

李效:「孤不在這些時日,母后都說了什麼。」

林婉道:「臣妻不知,宮內換了一撥侍衛,來了不少人,母后這些天,也沒傳臣妻去了,也沒見過承青,只說身子乏,想歇著。」

李效:「既是身子乏,以後也不需去了。」

「這……」林婉疑惑蹙眉。

李效目光轉開,盯著滿桌珍饈,溢碗佳肴,只覺無從下咽。

「陛下。」林婉低聲道:「母后因為匈奴人之事……生氣了?」

李效忽地又抬眼,直直注視林婉,林婉眉間焦色盡顯,沒有半分心虛。

「皇后。」李效道。

告訴她?李效依稀有股衝動,告訴林婉,她的夫君不是李家的人,不過是個被抄家滅門,抱錯的小孩。她知道以後會怎麼做?自己的身份若被林懿得知,將是一個極大的助力,林家已經把女兒嫁了給他,利益與他是捆在一處的。

若讓林懿父女得知,林懿一定會下手幫助他收拾所有的蛛絲馬跡,然而待他坐穩後,身世又將成為這對父女的把柄。

這把柄牢牢握在他們手裡,隨時想廢就廢,想立就立。

「沒什麼。」李效說:「只是有點累了。」

飯後李效仍有點心不在焉,承青一日不見感覺便長大了幾分,猶如生命力旺盛的草,風吹來便長,李效把兒子抱起來,放在膝頭顛來顛去,李承青喜歡得很,抓著李效袍袖不放。

林婉入內梳妝,李效憂心忡忡地哄著兒子玩,承青搖搖晃晃地走出殿外。李承青已能簡單地說幾個音節,然而最先學會的詞既不是「娘」,更不是「爹」。

這小子自學會說話後,就從未喊過人,無論林婉怎麼教都沒用。

反覆教了許多次「父皇」「母后」,李承青都瞪著眼看,只是不叫。

還是最後李效發了話說不急,喊人可以慢慢學,林婉才只得作罷。

李效自己小時候學說話也學得極慢,兩歲時好不容易學會說話,自江州回到宮內,一換了陌生環境,便又不願開口了,自然不願苛責兒子。

嬤嬤們要過來看著,李效示意道:「不妨,讓他自己摔幾回。」

李效小時候與太后住在偏殿,那時大虞皇后聲威正盛,後宮爭風吃醋,無人來管,幼時的李效在宮中來去,每次走路摔倒,太后俱是嚴詞厲斥,令他自己爬起來。

李效把兒子抱著越過門檻,耐心地看著他走出花園,李承青遠遠地看著太液池,說:「人。」

李效被打斷了思路,問:「什麼?承青,叫『爹』,看父皇口型,『爹』,會叫麼?」

李承青說:「人,水。」

李效:「水,水怎麼了?」

李承青要朝池子裡走,李效蹙眉把他抱著。

李承青又說:「掉下去,掉下去!」

李效敷衍地點頭,說:「回去了,承青。」

李承青唧唧呱呱地叫,似乎十分興奮,李效又道:「他在說什麼?」

一嬤嬤賠笑道:「前幾天小殿下半夜醒了,要出御花園,朝池子裡走,半夜三更的,也不知聽見什麼了。」

李承青笑吟吟地,從欄杆下笨拙地鑽過去,李效連忙把兒子弄出來,交給嬤嬤:「抱回去。」

李承青被抱走了,李效看著太液池出神,池下的水道都兩百年了,還沒封上,過幾天得尋個人來用岩石堵上。

掉下去?李承青的聽覺這麼好?能聽見半夜池子裡水響?

是夜四更,烏雲蔽月。

李效夜半出殿,早就等在延和殿外的兩名御林軍侍衛馬上過來,李效示意不可聲張,帶著他們到太液池去,避過巡邏往來的侍衛。

「你們拿著夜明珠。」李效說:「到水下去看看有什麼異常。你從東朝西,你,自南向北,聲音別太大了。」

兩名侍衛解下外袍,脫了靴子,輕手輕腳地下水去,李效躬身手按欄杆,在池邊等著,烏雲過,銀白月光無邊無際地灑了下來,合著太液池水面的鱗波微微蕩漾,一起一伏。

「陛下!」一名侍衛嘩一聲出水,把一個麻布袋子拖向岸邊。

李效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沉滯而粗重,親手發著抖解開麻袋的系口繩。

袋裡裝著幾塊大石頭,與一具屍體。

對著月光細細端詳,那人一身太監袍,正是被池水泡得五官發脹的喜公公。

三天後,一輛馬車入京,停在一間大宅子外,數人將一具大箱子提進了府里。

幾名親兵打開箱子,把眼上蒙著黑布的許凌雲抱出來,一路顛簸勞頓,許凌雲的臉頰上現出難受的暈紅,被放在一張榻上。

藥粥遞來,許凌雲張口就吃,也不多問,一聲不吭,默默地把粥吃完了,無人給他解去手上的繫繩,密室中一片靜謐。

「臣參見陛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室內響起。

許凌雲深深吸了口氣,不予置答。

「陛下流落民間。」那聲音帶著難言的悲壯:「我大虞兩百年江山,竟是受賊人所篡,如今終於尋得陛下……」

「誰的陛下?」許凌雲淡淡道:「參見陛下是用繩子捆著的麼?」

那聲音道:「京師耳目眾多,微臣勢單力薄,恐此事被發現,臣一家老小死不足惜,只怕連累陛下。」說著恭敬上前,跪在地上,以絞子剪斷許凌雲手上繩索,卻不解開他的蒙眼布。

許凌雲也不除下蒙眼布,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答道:「微臣乃是唐傕,安陽人士,與當朝唐思將軍乃同族,守護大虞宗廟十載有餘,不常往來京師,是以陛下任鷹衛隊長時未曾見過微臣。」

「唐思呢。」許凌雲道:「你既守宗廟,朕若沒記錯的話,當是五品參將。」

「是。」那人道。

「按大虞律法,守護宗廟之職不可擅離,你既能知此事,想必是他的授意,那麼他又是怎麼知道這事的?」許凌雲又問。

那人答:「唐思將軍正在想法穩住太后與那奸賊,時機一至,便當擁護陛下回朝。」

許凌雲的眉毛微微挑了起來,喃喃道:「你還是沒說清楚,唐思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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