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對展立國的感情中,怨恨是一半,依戀和愛是另外一半。
展駿明白一個人的心不可能這樣直截了當地分成兩個部分,但他不知道該怎麼想才能壓制下自己心裡又一次泛起沉渣的辛酸和悲苦。展韋當時小,展韋有他的想法,展韋不懂得很多內情——他只能這樣說服自己。
展韋向展駿隱瞞了展立國的事情,展駿是理解的。弟弟知道自己對父親極其怨恨,他沒辦法排解,但又不可能放棄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除了隱瞞別無他法。展立國在看到自己一雙兒子都上了大學,眼看前途有望,心思很快又活泛起來,在工地做工之餘買了倆機動三輪車,不分晝夜地去拉客。他說是給展韋掙錢交學費,但展韋至今沒有從展立國那裡拿過一分錢。就連展立國買車的那兩千多塊錢,還是展韋從展駿給的生活費和自己的打工費用里,一塊塊省出來的。有了三輪車之後,展立國漸漸地就不再去工地,又一次靠近了賭桌。他欠了賭債就一次次向展韋伸手要錢,理由是「你們不是賣了房子嗎一千幾百塊都拿不出來騙你爸啊」。展韋不給,他就在宿舍樓下蹲著。展韋自己也是個窮學生,知道哥哥的錢都是辛苦錢,可有時候實在拿不出來了,又見父親被討債的人打得太可憐,只能厚著臉皮想各種理由跟展駿要錢。
展駿在展韋敘述的短暫停頓中,乾脆地問:「他的腿和車有關還是跟賭錢有關?」
「……車。」
機動三輪車在這個城市裡是被嚴格管理的機動車,在今年的一次大規模的整治運動中,展立國的車被攔了下來。被允許上路的機動三輪車全都有正規的標識牌,司機還要考取駕駛證並在通過了考試之後取得市區中的行駛許可,才被記錄在案,確認為「正規機動三輪」。展立國依舊使用著自己那個假的身份證,駕駛證沒從家裡帶出來,更別提參加考試和辦理標識牌了。眼看交警就要走過來,他的車速在減低之後突然擰大,輪子呼呼轉著,往不設卡的路上衝過去。
一時間現場一片混亂。展立國撞倒了一個賣水果的小販,在交警的追逐下慌不擇路,車子衝上了路墩,直接翻下了四米多高的深溝。
展韋接到交警和醫院的通知趕到的時候,展立國已經在手術室里呆了四個多小時。破碎的石塊和尖利的三輪車碎片密密麻麻插在他右腿小腿里,幾乎切碎了整個腿部的肌肉結構,膝蓋的肌腱更是完全斷裂,光是處理傷口和輸血就花了大量的時間。截肢的結果很快就遞到了展韋的手裡,他麻木地簽了字,盯著手術費、住院費等等發了一晚上的呆。把父親的身份信息全都告訴了警察、正常辦理了住院手續之後,展立國在醫院裡住了下來。而展韋在第二天給展駿打了電話,跟他要了二十萬。
展駿當時就立刻察覺,二十萬這個數字絕對不是展韋自己能胡謅出來的。但展韋在電話里幾乎要哭了出來,他苦苦哀求自己的哥哥不要問,先盡力借給他,這關係到一條人命。
當時展立國因為術後感染併發症一直住在重症監護室里,病危通知書在展韋面前放了四五份。他不能跟展駿直說這錢是為了救展立國,他害怕自己一旦說了,哥哥就徹底將唯一的一個希望斷絕。
展駿問不出來,他最終沒有再問,但心裡隱隱約約有了種感覺:展韋很乖,很聽話,可是近段時間以來,他屢屢向自己要錢,這次突然猛增到二十萬,已經遠遠超出展駿自己的承受範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