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裡所夾帶著的信息,一絲不落地落在了仲彥秋手中。
該知道的他都已經知曉,但是不露半點端倪,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邊看著蘇夢枕和慕容復推杯換盞間的言語jiāo鋒,那一日杏子林中,慕容復是親眼看著馬大元是如何“死而復生”,而後又是親眼看著他是如何化為青煙一縷,再無蹤跡。
心裡頭在意,言談間就難免會露出些來,慕容復拐彎抹角轉著圈的試圖套出些消息來,奈何蘇夢枕慣來是滴水不漏水潑不進,說得再多也沒半句有用的,仲彥秋更是連話都不多說,無論如何搭話也只是嗯嗯啊啊應付兩聲,眼神一轉話頭就遞到了蘇夢枕手上。
不過慕容復的最終目的也不是套話,能知道些關於這二人的消息自然最好,問不出也無傷大雅,只要能與他們保持相對良好的關係,總是有辦法把人拉進自己的陣營里來的。
他的野心很大,也不是什麼好人,心裡頭轉悠著的手段更加談不上光明正大,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做不到真小人,因為慕容家一代代先祖復國的夢想還在他身上壓著,他必須要是個君子,要是個品行端方足以服眾的君子。
哪怕他連芯子都已經黑透了。
宴席正酣時,王語嫣方才姍姍來遲,大抵是因為來得匆忙,她的髮鬢有些凌亂,雙頰微紅額頭略有些汗,在岸邊略站了站整理了一下儀容,才慢步走了過來。
第一次見面時,仲彥秋就覺得她頗有些面熟,但卻又一時聯繫不起來記憶里的幾張臉,直到見了李秋水又見了王語嫣,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假使王語嫣穿的衣裙不是鵝huáng而是玉白,不是這般笑不露齒大家閨秀做派,梳著男子髮髻昂著下巴打馬過市仿佛天不怕地不怕,那活脫脫就是上個世界十六七歲的李秋水的模樣。
也對,無崖子和李秋水的確是有過一個女兒的,算算年紀,王語嫣大抵是他們的外孫女吧。
“表哥。”王語嫣先是喚了一聲慕容復,又對著仲彥秋和蘇夢枕微微福身,“見過二位先生,因家中諸事未能遠迎,實是失禮,還請先生見諒。”
她生得貌美,嗓音清甜,垂下頭的角度來看那模樣跟李秋水著實是極為相似的,蘇夢枕笑道:“無妨,王姑娘請坐罷。”
王語嫣妙目一掃,笑著應了,坐在了慕容復旁邊,蘇夢枕和仲彥秋對面,他們之間還隔著兩個慕容復找來的陪客,“遲了就是遲了,小女子自罰三杯。”
她倒了杯酒飲了下去,霎時臉就紅了起來,第二杯還未倒蘇夢枕就制止道:“姑娘這般倒是叫我們難做了,下次再來姑蘇,可就不敢登這燕子塢的大門了。”
蘇夢枕開了口,仲彥秋也跟著說了一句,王語嫣放下酒杯,笑道:“若是叫二位先生不敢登門,表哥可是要惱的。”
她說著眼睛看嚮慕容復,眼神是顯而易見的欽慕,她是極喜歡慕容復的,但無論是誰跟她一樣,從小被關在家裡教養,身邊能接觸到的男子除了僕人之外就只有慕容復這個表哥,偏他又玉樹臨風才華出眾,對她頗有幾分與其餘女子不同的關懷,想來總是會忍不住動上幾分心思的吧。
慕容復說道:“今日匆忙準備的簡陋,二位先生以後若是再來姑蘇,復定然要一盡地主之誼。”
不管究竟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慕容復放下身段來討好人時無疑是很會說話的,王語嫣也會跟著應和兩句,席間兩位慕容復尋來的陪客,一個姓王,一個姓張,都是姑蘇本地人,最是機敏靈巧不過,一張嘴舌燦蓮花從江湖講到朝堂,種種軼事奇聞信手拈來,正適合調節氣氛。
仲彥秋二人是午前來得燕子塢,走時卻已經是好幾個時辰後的事qíng了,除了吃酒外,燕子塢還有桃林開得正好,晚梅也尚未凋盡,正適合賞景。
慕容復親自把他們二人送到門口,蘇夢枕可以確定那個氣息一直跟著慕容復,不過途中他幾次支開慕容復時那氣息並未跟著離開,而是在暗地裡盯著他們。
仲彥秋也知道蘇夢枕察覺到的那個暗地窺探之人的事qíng,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在臨別的時候看著慕容復說道:“自西域三十六國往西,仍有大片豐饒之地,不知武功為何物。”
慕容復臉色不變,道:“先生這是何意?”
“鮮卑慕容氏,百年前也是皇族。”仲彥秋頓了頓,又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乃是下下之道。”
慕容復笑容僵了一瞬,轉而掩飾了過去,道:“復就不再遠送了,先生多多包保重。”
他知道仲彥秋qiáng調的不是那所謂的皇族,而是百年前,現在的慕容家也只是江南的一個普通世家罷了,早就沒有了過去皇族的榮耀,那代代相傳復國稱帝的夢,說實話,又有幾人不知道那只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夢呢。
只是一切都太沉重了,那些先輩們為了復國,為了恢復慕容家容光所付出的鮮血太沉重了,當他冠上慕容這個姓氏時,那些鮮血,那些黑暗,那些不甘,全部都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身上,哪怕明知不可為,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不擇手段地往前沖。
總有人要成功,才能讓那些鮮血,那些不甘,宗祠里那一排排黑漆漆讓人後背發寒的牌位,不至於變成一場笑話。
慕容復是沒有回頭路的。
他笑著拱手送仲彥秋和蘇夢枕離開,轉身時臉色yīn沉了下去,也不去管想跟他說話的王語嫣,一甩袖袍轉身進了書房。
王語嫣抿抿唇,也不知為何表哥突然就變了臉色,抬起手想敲敲門,但最後還是放了下來,去尋阿朱阿碧了。
此時的蘇夢枕也在說王語嫣,“她同秋水的確生得像,也難怪你那麼提點慕容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