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身看向宗瑛,眸光里儘是依依不捨,對宗瑛,更是對上海。
阿九在她懷裡安靜地睡,阿萊緊緊跟在她身側,臨上船了,宗瑛將藤條箱遞給她。
她慨然開口道:「宗小姐,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離開上海。但我現在,真的要走了。」
語聲里有無奈,也有深深的留戀。
宗瑛不知要怎樣安慰她,清蕙卻已經側頭叮囑身旁的孩子:「阿萊,票拿出來,記得跟緊我。」
她說完便轉過身檢票登船,最後轉頭踮腳看一眼宗瑛,隔著七八個人頭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覺有人從她身邊擠過去,人群的力量將她不斷往前推,但她與這艘即將起航的船無關,也與這個時代無關,她只能逆著人群往回走。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乾燥溫暖,緊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壓在她指關節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讓帶著宗瑛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遠離了碼頭人群,轉過身極目遠眺,能看見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際線也盡收眼底。
此時盛清讓突然想起中學國文課本里的一首詩,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詩里寫道:「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亂離時代,各奔東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徑靜安路上的盛公館,也只剩緊閉的兩扇鐵門,和院子裡高過圍牆的幾株法國梧桐——闊葉幾乎落盡,尖利枝椏戳著一隻紅彤彤的落日。
兩人回到699公寓時已是傍晚,服務處靜悄悄地燃著一支蠟燭,意味著又斷電了。
到樓上,發現煤氣也不能用,金屬龍頭裡更是擰不出一滴水。
在這種戰爭局勢下,公共服務設施系統崩潰,城市公寓的劣處便體現出來。
借著天邊僅存的一絲黯光,宗瑛翻遍櫥櫃,只尋到一瓶紅酒和兩盒罐頭。
她猶豫片刻,拿了紅酒和罐頭走到陽台,將它們擱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開瓶器,盛清讓卻遞了過來。
他同時遞來的還有蠟燭與火柴。
宗瑛打開火柴盒,裡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徹底覆下,「嗤啦」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湊過去點亮燭芯,火苗在夜色中靜靜燒著,偶有微風,它便晃動。
與此同時,盛清讓打開了酒瓶,倒了半杯酒給她。
兩張藤椅並排挨著,可俯瞰半個上海,停電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裡的喧嚷與擁擠、槍聲與哭嚎,反而似夢。
宗瑛仰頭飲一口酒,沉默半晌說:「我媽媽的案子,還有723隧道案,或許已經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