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韩礼,韩悯把收的礼物都整理好,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与一个笔橐,就进了宫。
*
在宫里待了两三日,这日是楚钰当值,韩悯仍旧帮着傅询批折子。
中午休息的时候,楚钰向他抱怨:马球场那件事情,再给我点时间,就能审出来了。结果圣上就不让我查下去了,你也不让我查。
韩悯转头看他:我哪有?
我认得出你的笔迹,是你帮圣上批折子的,遣词造句也是你的风格。
这个
韩悯说不出话。
楚钰枕着手臂,看着房梁:为什么呢?难道圣上不敢动赵存吗?
韩悯也不敢跟他说,只道:圣上可能有自己的打算吧。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情,除荣宁公主外,其他宋国使臣都有份,特别是广宁王。
旁的人都看得出来不就好了?有的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可一件事情,可比查清一件事情有用多了。
这也没错。
楚钰仰面看着房梁,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翻身抱住他。
好比这几日,百姓都心照不宣地认可圣上和起居郎才是一对,比查清楚这件事情,也有用多了,是吧?
韩悯推开他,坐起来:那我的《丞相》呢?
楚钰怜爱地摸摸他的鬓角:惜辞宝贝,你要明白,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红火。松烟墨客写红了七八本书,也该轮到松烟墨客自己红了。
韩悯愤怒捶床:你们三个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不干了!不干了!
楚钰抚摸着他的头发,微笑着说:你反思一下,你之前写的《御史》、《探花郎》那几本为什么红?《起居郎》为什么会比它们更红?
那当然是因为楚大少爷舍得砸钱。
不是,你的那几本能红,是因为你写得真,小到福宁殿里点了什么香,圣上午膳吃些什么,你都知道,你写得特别真。
这倒是真的。
他写得真这些话,从前有个看过松烟墨客的话本的卖鱼小哥,也这样说过。
楚钰又道:那《起居郎》为什么会更红呢?也是因为写得真。但是我们的这个真,又不单单是用了什么、吃了什么这么简单,是圣上和起居郎感情的真。
你写的感情,御史和探花郎对圣上都没有什么感觉,感情全靠你瞎编。《起居郎》的感情最真,所以《起居郎》最红。
好像有点道理,但是韩悯绝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韩悯嘴硬道:文学不是一昧求真的,文学是求美的。审美价值,你不懂得。
你说得对,圣上和起居郎的感情也很美,所以最红。我不是送你一本了吗?你回去没看?
胡说八道,还不快睡?下午不是要去大理寺吗?
韩悯不再理他,扯过被子,把自己盖好,背对着他午睡。
他要一个人、悄悄地喜欢傅询。
暂时不要让爱玩闹、爱起哄的朋友们知道,也不要让傅询为难。
*
城西的大理寺地牢阴冷潮湿,就算是正午,也没有丝毫暖意。
尽头的牢房里,从马球场抓获的广宁王赵存的侍从与季恒,就住在相邻的牢房里。
被委派审问两人的楚钰倒是一心追查,尽职尽责,时常过来审问。
在宋国推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臣顶罪之前,他两人也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他二人一人是广宁王的侍从,一人是赵存新结交的朋友。要说他二人对马球场之事毫不知情,当然是假的。
只是后来接到傅询的旨意,楚钰也不常过来了。但他二人还被关押在这里,等待进一步的发落。
这日午后,季恒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干草堆上坐起来,挪到墙边,叩了叩墙壁。
隔壁牢房没有回应,想来又是被提去审问了。
他靠在墙边,望着小窗铁栏杆外难得的好天气。
他在这儿快有半个月了。
一开始被提审,他还敢咆哮公堂,说自己的舅舅是信王爷李恕,楚钰不能对他怎么样。
可是这么些天,舅舅根本没有来看过他。
地牢看守严格,一个人也没有进来过。
季恒原本出身富贵之家,后来投奔舅舅李恕,更是享尽荣华。就算后来舅舅管束他,虽然不准他去胡天胡地,但也不曾短过他的吃食。
现如今干草单衣,白饭青菜,蟑螂蜘蛛。
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心中的怨恨越积越多。
他怨恨李恕不来救他,分明靠着他提议的马球场吸引了永安权贵,李恕把地方交给他管,自己倒是甩手不做事,最后却连一句话也不帮他说。
怨恨楚钰阴毒,怨恨自己与赵存结交,信了他的鬼话,提议李恕建什么马球场。
他甚至怨恨皇帝昏庸。
总之他怨恨所有人。
他抱着腿,看了一会儿晴朗的天色。
正出神时,有人敲了敲铁栏杆,让他回神。
季恒扭头望去,看见舅舅李恕站在栏杆外,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还不快过来?
见他严肃的模样,季恒登时面色惨白,心如死灰。
李恕又道:可以出去了,我来接你。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舅舅,你以后能把一句话说完吗?
李恕不语,转身就走。看守的狱卒将牢房门打开,季恒也不再抱怨,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大理寺牢狱的正门外,两头铜铸凶兽伫立。
信王府的老管家驾着简陋的小马车正在等候,见季恒这副模样,连忙上前去扶。
小公子。
季恒小声嘀咕道:怎么就这样?至少也要跨个火盆吧?
李恕回头,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原来季恒是很怕他的,如今自己赤着一双脚,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番莽劲,冷笑一声,对李恕道:舅舅,你也算是我的好舅舅。
李恕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是嘱咐道:往后不要和广宁王来往。
舅舅莫不是忘了?要不是我,那马球场
李恕面色一沉,低声斥道:住口。
季恒将衣袖一甩,自顾自道:若不是我,舅舅你怎么在永安城里出这一回的风头?舅舅也舍得让我在这里呆这么久
李恕不自觉瞥了一下阴暗处,愈发低了声音:我让你住口。一切都是圣上的意思,你以后不要和广宁王
他打断了季恒这么多回,终于轮到季恒打断他一回。
圣上圣上,我为什么要受他的气?舅舅,你不是先皇的异姓兄弟吗?他那么信你,封你做信王,怎么不把皇位也传给
话没说完,季恒的头就偏向一边。
他的嘴角渗出血迹,李恕半举起来的手还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