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不说话,只是赶路。
进了府门,他拎起赵太医的衣领,奔向江瑗所在的暖阁。
赵太医双脚离地,被衣领勒住了脖颈,又开始咳得满面通红。
直到他被放到江瑗面前,才有机会松一松衣领。
江瑗还在桌子上趴着,金银站在他旁边,狐疑地看向元宝。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元宝让她在这里守着,如今看到太医署的赵太医,她也有些慌了。
赵太医走上前去,把江瑗翻过来,探了探脉搏,表情凝重而又疑惑。
他又翻了翻江瑗的眼皮,捏住江瑗的下巴把嘴捏开,看了看江瑗的舌苔。
他捋住胡子,金银和元宝屏声闭气――他们知道,这是赵太医思虑的表现。
赵太医又来回踱了几个方步,才道:五殿下只是喝醉了而已啊。
元宝摇摇头:怎么可能,春祭用的那种酒,殿下喝几坛子都不会有事。
他之前喝了多少?
几盏啊。
赵太医指着江瑗怒道:这不是醉了是什么?!他身体好着呢!
他又瞪了一眼元宝,悠悠道:你还是给你家殿下备醒酒汤去吧。
他又捋着胡子,踱着方步,悠悠地出去了。
元宝还能听到他嘴里慢悠悠的念叨:大过年的,不生气,大过年的,不生气
元宝忙跑出去送他,金银也把头撑在桌上,趴在江瑗对面,看着江瑗眼角的一抹飞红,疑惑道:就是醉了啊
第7章
季玦醉了一场,梦醒已是大年初一,新雪再覆屋宇,又是一个丰年。
他穿上前些天新裁的毛斗篷,和钱二郎说了几句吉利话儿,就听到有客来访。
唐安果真如期而至,拎了年礼来找季玦。
他博闻强识,妙语连珠,又兼之谦逊有礼,性情风流爽利,很快与季玦谈诗论文起来。
他是天元十二年的解元,恰逢母亲逝世,丁忧一年,刚好错过了上届科举,只好又等这一届。在他得知季玦也是进京赶考时,很快邀请季玦与他同行。
盛情难却,他们在初三日一同前行,出凤州,过麟州,直入盛京。
唐家的马车由族中能工巧匠制成,外表朴素,内里却不颠簸,过坎途如履平地,速度便提了上去,进京时,竟赶上了正月十六。
唐家势大,唐安在京城故旧良多,一时忙于安顿走礼。季玦不欲继续叨扰他,就与他于京城分别。
他和钱二郎寻了客栈安顿,然后又被钱二郎拉着,说要领略领略京都的风土人情。
昨日正是上元灯节,又会六皇子与张氏女儿大婚,整个京城取消宵禁,狂欢了整整一夜。今晨季玦入京,走在街上,还能感受到那千门开锁万灯明的余韵来。
盛京是整个大江最繁华的心脏,鲜活周转,又庄严肃穆,城墙巍峨。
季玦沿着城墙根走,看着周边各式各样的布庄钱庄,又看着那些人满为患的茶棚酒肆、琳琅满目的小摊小贩,只觉目不暇接。
周遭建筑鳞次栉比,人群络绎不绝。不知谁家的女郎回首,摘下面纱对季玦嫣然一笑,面若桃李,羡煞旁人。
钱二郎用手肘碰了碰季玦,道:人家看你呢。
季玦也道:焉知不是看你?
钱二郎吃着麦芽糖,口齿不清道:若真是看我的,那可就好了。
二人向着城北继续走着,沿路街市愈加繁荣,宅院也越发'漂亮。
钱二郎指着北边的一道高墙,道:看到那条街了吗?长街。
长街不是指一条窄窄长长的街,长字不是形容,而是名称,长街就叫长街。
虽然长街确实很长。
这是京中最为显贵的建筑群,皇子帝姬,高官显爵,簪缨世家,泼天富贵,皆聚于此。唐安在长街也有一套宅子,虽然闲置并不久居。
季玦抬眼望高墙,甚至看到了皇宫的一角乌色飞檐,和飞檐上的骑凤仙人。
高墙下,一树白梅疏淡如雪,勾活了长街一角,为其写意添魂,开尽了风流。
季玦心有所感,上前一步,折下一枝,却让那梅树枝条更加错落有致。
嚯,你这个辣手摧花的杀才。钱二郎笑骂一声。
季玦笑笑,道:回吧。
大街依旧摩肩接踵,热闹非常。
二人折返,却差点被人流裹挟,季玦缩着手,把梅花护在袖子里。
走过一段路,身后的马蹄声与车辙声越来越响,只听一个人在身后喊了一声:前面的小公子,借个道儿!
他下意识侧身,却发现避无可避,身后的马儿长嘶一声,向前几步,又倏忽收势而止。
季玦回头,便见一约莫弱冠年岁的青年紧拉缰绳,向他抱歉地弯身。
凭借方才的勒马距离,便可看出这青年御车纯熟,是个人才。
季玦看到他苦笑了一下,身体往后倾,靠近车帘低声说着什么。
从唇型看,他说的应该是:公子,前方的路堵了。
季玦看了看人挤人的大街,又看了看这辆马车,心道这马车主人莫不是缺一窍心眼儿,非得在此时驾车出门。
马车里沉默一瞬,车帘动了一下,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莹润如玉石,却又透着男子特有的力量感。
车帘被那样一只手掀开,露出了一张脸。
一张昳丽而又端庄的脸。季玦在前世,曾经见过的脸。
第8章
那张脸比起前世稚嫩许多,应是比前世年轻了几岁,眉目却是没怎么变的。
斜飞入鬓的修眉,波光流转的凤眼,在看到季玦时,那双眼睛略微噔圆,又透出一点不可置信的、可爱的孩子气。
陛下现在确实是个少年呢,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季玦也是个少年了。
言语不若人意之深,今朝两两相视,便是脉脉万重心意。
江瑗看着季玦的眸子,那里面有他小小的倒影。
季玦看着江瑗的眸子,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他皱了皱眉。
前方堵住道路的车马似乎挪开了地方。
季玦拿出袖子里的梅枝。
他动作很快,梅枝的截面不太平整,给他的手背留下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车如流水马如龙,他们继续行进错开。
在他最接近江瑗那辆马车的时候,他抬手,递出那枝白梅。
车帘里的那只手接住了。
然后那辆低调的黑色马车随着驾车青年的御马声越走越远,留下一缕冷香。
季玦轻笑一声,轩轩若朝霞举。
钱二郎呆呆地站着。
你不走吗?季玦问他。
啊走钱二郎回过神来,狐疑地看向季玦。
季玦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假嘘了一声。
然后他们二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心怀默契地走回客栈。
元宝驾着车,在整个京城胡乱转悠。
殿下,您到底要去哪儿啊?
江瑗拿着那枝梅花,斜倚在坐垫上,笑道:我们回吧。
不是,出来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干,您图什么?
元宝心里嘀咕着,又让车马转了个圈儿,往五皇子府里去。
五皇子一回府,便又招来了他心爱的歌女。
歌女唱着盐角儿,五皇子给她打着拍子。
我说没唱几句,五皇子又打断了她。
她微微低眉,想听听五皇子又有什么吩咐。
她听到五皇子说:你会念诗吗?
诗?殿下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呢?她想。
虽然她腹诽着五皇子,但她依旧是那个低眉顺眼的谦恭模样,语气温婉道:回殿下,作诗不怎么好,念诗应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