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平原高大的城池,陳諾輕吁了一口氣。曾幾何時,他由關中而來,奉命協助袁譚平定青州。從甘陵而至靈縣,攻高唐,而至平原;由平原,過漯陰,乃至東平陵;由東平陵,達臨菑,走北海,終昌國,在青州幾乎橫掃了一圈。來時天熱炎炎,如今卻是寒風撲面,冷若冰刀。在青州走了一遭,雖然最後不得不從這裡撤出來,趕赴渤海,但也不是一無所得。畢竟,他打下的青州並沒有白白送人,由他結義兄弟麴義掌管著,而他自己同時也得到了歷練,不但結識了太史慈、陳到,且拉攏了泰山巨寇臧霸,將他綁在了自己同一條船上,這對於他將來的爭霸大業必將起到一定的作用。
當然,他為了消除袁紹對他的忌憚,最後不得不用『自污』的辦法重新出山,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對他以前在青州打下的聲望有了些許的影響,但這也並不足以完全否認他的功績。畢竟,他在這件事情上並沒有做錯,雖然在戰場上敗給了敵人,但在人格上卻取得了他人的信任,他守諾以信的名聲更加得到他人的尊重。
失敗可以爬起來再斗,然而,要是一個人連最起碼的品格也失去了,何談其他?此所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對於他人不理解他為何一戰敗給了孔融,陳諾也只是笑著跟他們解釋,馬有失前蹄的時候,他非聖賢,自然不能保證每戰必克。他人聽說,也就漸漸將嘴巴閉住了,沒有再論。如今,陳諾一紙令書被袁紹召回渤海,陳諾當然要聽其命,收拾收拾了,也就動身準備離開青州。不過,在離開青州前,既然要路過平原,怎麼說也得見見袁譚。
他輕吁一口氣,眼睛從遠處的平原城牆收了回來,作勢欲要開口,隨即愣住。本來,與他同行在他旁邊的還有另外一人,不想這時已經落後了一個馬頭,正勒住馬韁,將眼同樣瞻望著平原城池,卻是躑躅不前。陳諾看見,眉頭一皺,將馬勒住,與那人說道:「文將軍,你這是怎麼了,何故不走了?」
與陳諾同來的原來是將軍文丑。
說來,將軍文丑自東平陵城下被太史慈設計給活捉了後,也就交到了田楷、孔融他們手裡。當時田楷因為文丑在台縣時斬殺了他部下數員將領,既然活捉了他,準備殺其報仇,最後被太史慈轉告陳諾的話,讓他們不可殺文丑,這才留了下來。這之後,文丑被押往臨菑看押,後來因為麴義與田楷、孔融達成了交換協議,田楷不但將陳諾釋放了出來,且連帶著附送了文丑。
這個附送品文丑,也就是那時同陳諾一起被田楷釋放出來的,也同樣的接到了袁紹的命令,與陳諾同回渤海聽調。
經過東平陵一戰的挫敗,加上吃了那麼長時間的牢飯,此時的文丑看起來多少有點心灰意冷,不免給人一種看著提不起勁的感覺,顯然是受了打擊,不復從前的囂張了。文丑此時聽陳諾開口問他,方才從呆愣中回過神來,扯了扯馬,夾馬上前兩步,與陳諾說道:「記得當初我領兵來平原,一口氣不但殺退城下黃巾餘孽,且斬賊人渠帥徐和,是何等的威風?當時大公子還親自為我設宴,對我多有溢美之詞,說道青州之將來,就要全靠我了。我當時剛剛勝了一場大仗,不免對賊人心生小覷,放了些大話,與大公子說道,讓大公子放心,將青州交給我,我不出數月定然能還大公子一個平安之青州。不想,東平陵城下一戰,我……哎……如今我還有何面目再去見大公子?」
說到這裡,文丑是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陳諾聽來,哈哈一笑:「我還道是怎麼了,原來是這件事!哈哈,如果照你說來,那我更加沒有顏面去見大公子了。如此,我們倒不如直接從平原城下溜走算了,也省得見面尷尬。」文丑也知道陳諾是在跟他開玩笑,並沒有當真,只是反覆強調,他真的是沒有面目去見大公子了。陳諾看他這個樣兒,方才努力安慰了他兩句,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不需因一仗戰敗而氣餒至此。
文丑被陳諾稍稍解勸兩句,也漸漸看開了些,這才上了路。畢竟,他此時心裡也是在想,陳諾在北海一戰敗給孔融,他尚且都沒有尋死覓活,他又有什麼資格不重新振作?又因為陳諾跟他同樣都是『敗軍之將』,不免對陳諾起了同病相憐之意,這樣一來,不覺對陳諾起了好感,與他走得更近。陳諾倒是不反對趁此機會跟文丑拉拉關係,也就跟他胡說瞎侃,一路到了平原城下。
平原城下,袁譚早已經等候在城外多時了。
本來,他一直引以為臂膀的陳諾如今平安的回來了,他袁譚當高興才是。可不知為何,當見到遠處陳諾的身影漸漸逼近了平原城,他手心裡的虛汗就開始冒了出來,頭額上更是如起了霧水,身體緊張得不行。也許他並不是緊張,而更多的是某種愧疚,或者是更深層次的複雜情緒。在陳諾失去蹤跡之前,他沒有想到他與陳諾之間會有尷尬的一天,甚至以為陳諾打天下,他坐天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這一切在陳諾突然失去蹤跡後而一下子改變了。
陳諾的失去蹤跡,青州的塌陷,使得那些隱藏著的問題全都暴露了出來。賊兵臨城,他沒有兵可戰,沒有將可用;賊兵席捲,百姓紛紛流傳青州沒有陳諾,那不是青州,而青州刺史,那只是一個擺設。總總流言漫天飛著,讓袁譚也徹底認清楚,百姓的話全都是事實,而他,就是一個別人眼裡的飯桶,離開了陳諾,一事無成。
人都是有脾氣的,袁譚不能沒有脾氣。為此,他暗暗恨起了陳諾,雖然這種恨十分的沒有道理,但卻折磨著他,使得他沒有道理的對陳諾恨意更甚。甚至,在某一刻,他恍然覺得,上天此時將陳諾奪走,同時也是在給他一個證明自我的機會,為此,他為陳諾的失蹤而慶幸。這種慶幸的快感,同樣也在折磨著他,因為他覺得,他的慶幸,實在是對自己以前賞識陳諾的一記狠狠耳光,是出賣自己的表現。一旦想到,當初他這條命甚至都是陳諾救的,而他卻對陳諾有這種不該有的想法,為此又感到羞愧。
人性本來的就是複雜的,袁譚他的痛苦掙扎,也是理所當然的。在他恨與悔恨之間掙扎徘徊之時,本以為陳諾失蹤了那麼長的時間,或許他已經死了,那麼對他的這些恨也好悔恨也罷,實在是沒有道理。為此,他的心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將心思一門對著青州的大局上,不再去想。而當他開始逃避他內心黑暗的影陰面時,陳諾卻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此時複雜的心境又有幾人能知?
該是以恨來面對他,還是該以悔恨,慚愧來面對他?
漸漸近了,袁譚重重的吁了口氣,面上掛著笑,按著馬,上前幾步來迎接陳諾的到來。
陳諾,遠遠看見,與文丑等人加快了馬匹的腳程,扯馬迎著袁譚而去。看看相距距離差不多了,陳諾率先下馬,與文丑幾個相繼快步走了上來,見過袁譚。袁譚也下了馬來,一一將他們攙扶起:「不必多禮!」
看了陳諾一眼,拍著陳諾的肩膀:「然之消瘦了不少。」
陳諾當然知道袁譚這是見面話,安慰他罷了。說起來,他以前戎馬倥傯,忙起來連飯都沒有時間吃,那才叫消瘦。昌國城之事後,他躲在了後方,接連養了幾個月的身子,胖了還差不多,何談消瘦?他口中的這個『消瘦』,大概是在安慰他,叫他不必因為吃了一場敗仗而往心裡去?不過,袁譚說話時雖然是在看著他,眼睛卻是游離著,顯得心不在焉,甚至他的笑,也是帶了虛情假意,不是由心而發。他心裡也奇怪:「袁譚與我數月不見,倒像是生疏了起來。」
陳諾也並沒有在意,放寬了心跟袁譚瞎扯了兩句。
袁譚這邊與陳諾簡短交談兩句後,便立馬將眼睛朝向旁邊一人看去。文丑,他無顏面對袁譚,趕緊低下頭來,向袁譚告罪。袁譚自然沒有怪他的話,反是拉著他,安慰了他幾句,無非把嚼不爛的『勝敗乃兵家常事』之類的話,安慰著文丑。文丑告罪不成,眼看袁譚熱心若此,感動得差點流下淚來,最後在袁譚的勸慰下,一同與陳諾隨著袁譚入了平原城。
城內袁譚的府邸,當然早在這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酒宴,一來就開宴了。這頓飯,袁譚跟文丑說的話多,也很是自然,甚至有點討好文丑的味道。相對於文丑,陳諾就要輕鬆得多了,袁譚雖然跟他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但絕口不提北海兵敗的事。雖然『北海兵敗』此時提出來未免使人尷尬,但若是真正的朋友,何嘗不關心兩句?袁譚的閉口不談,雖然看起來是在尊重他,對他保持『客氣』,但讓人不免覺得,他的『客氣』是在刻意的生疏他。
陳諾非是糊塗之人,也早已經看出了蹊蹺來。看來,袁譚對他不是許久沒見面才生疏,而是從根子裡對他生疏了。不過,對他來說,有話就說,沒話閉口吃飯,樂得個清淨。宴後,天色也已經漸漸暗了下來,自然不便繼續上路,陳諾等也就留在城內歇息下。至於跟隨而來的大部人馬,則留在城外,安下營帳。
晚上,陳諾在房間內讀著書簡,不想袁譚這時攜著酒菜進來,擺著了榻上,要陳諾陪他喝酒。陳諾自然是來者不拒,沒有二話,陪著他喝了半夜。兩個人起初也並沒有什麼話說,一直保持著室內的尷尬氣氛,只聽酒水在各自的喉嚨里發出咕咚咕咚的響。終於,袁譚喝多了,話也就一發的溜了出來,從黑山陳諾救他說起,說陳諾救他這一命,他對陳諾感激不盡,此生不敢或忘。接著,將陳諾幫助他平復青州的功績也一一檢點出來,對陳諾同樣表示謝意。
然而,說到這裡,袁譚話鋒一轉,兩眼布著血絲:「可是……然之你說,離開了你,我為什麼立即就變成了一個廢人,甚至差點就將整個青州給丟了?這是為什麼?本來,我以為,有然之你幫我打下青州,我坐享其成,受益之人也將是我。可為什麼,青州上下只知有然之你一人,而不知有我袁譚?這最後得益之人到底是誰?是我?還是你……然之?」
所謂酒後吐真言,袁譚的話完全暴露了他對他的矛盾心理。陳諾也一下子明白,他與袁譚之間的生疏,原來是因為這個。可,他現在能做什麼,向他解釋?解釋不清。更何況此時他是醉著的,跟他說再多也只是屁話。陳諾只一個勁的喝酒,心裡有多大的委屈,喝下去多大。他為袁譚打青州,首先,是為了履行當初他與袁譚的諾言;其次,他來青州,也是迫不得已,被袁紹的一紙令書調過來的好不?還有,事情都有相反的兩面,既想他幫他打天下,又不想他奪了他的光環,天下間哪裡有這麼好的事情?
人心,本也貪婪,何須多做解釋?
第二天,袁譚酒後醒來,頭痛若斯。
他睜了睜眼,手揉著發脹的腦皮,恍然想到昨晚上心裡不爽快,找陳諾喝酒去了。好像還喝了不少,酒後是不是說了些難聽的話?他仔細回想了片刻,終於是想了過來。一旦想起來,他也後悔了,舉起手來,輕輕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該死!我怎麼跟陳諾說了這些?」連忙爬起來,叫來外面的士兵,問現在什麼時候了,陳諾他們可有醒來?
士兵告訴他此時已是正午,陳諾他們早就醒了,天一亮就動身離開了平原城。
袁譚一愣,怒道:「那為何不叫醒我?」士兵難為情的說道:「叫是叫了,可是……可是將軍你當時醉得一塌糊塗,還說著夢話,根本叫不醒。陳侯知道後,就讓我們不要再叫了,留下一封書信,直接開了平原城門,出城上路了。」聽說陳諾臨走前還留下了一封信,袁譚立即讓叫信拿來,拆開看了。信上所說無非是說他們走得匆忙,未及告辭,還望袁譚原諒等等。還有,信最後提到黑山之事,說事情已經過了,讓他不必再記掛在心。另外,他當初答應他幫助他平定青州,雖然最後是以虎頭蛇尾收場,他也表示遺憾,但這個諾他是守了,算得是有始有終了,問心無愧。至於其餘的事,他也就沒有多說了。
看到這裡,袁譚緊緊的咬著嘴唇,嘴唇上都咬出了血,卻並不覺得任何的疼痛。
他此時,想到黑山時陳諾不顧艱險,冒死救他的一幕,整個人身子一怔。同時,他想到,陳諾之所以來青州,那是在履行當初他給他的諾言,陳諾所做的,不過是為了他以為該做的,他並不應該有錯。而他,也不該將這個錯誤加在他的身上。深深的後悔,再次折磨著他。他知道,昨晚他的話,確實是傷害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