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没有寿命这一说,除非信徒消逝、供奉不再。
他同样没有知心的朋友或是伴侣。
因此怨尤神从未知晓死了这两个字原来是足以杀死仍在世上的另一个人的。
沈鹤归被天道灾厄撕成齑粉,魂飞魄散,连一块像样的葬身之处都没有。
怨尤神浑浑噩噩提着旧灯笼,一步步踏着山阶,回到无名居的山上。
他画好了醒魂阵,一次又一次召唤沈鹤归的亡魂,一次又一次失败。
他呆坐在桌案前,轻轻摩挲系在颈间的红线,茫然地问怪物:为什么没有成功呢?
怪物沉默地低下头轻轻嗅着法阵,半晌摇摇头说:没有灵魂的味道。
它的嗅觉可以捕捉怨气,灵魂自然不在话下。
而它说没有,只能说明沈鹤归他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怨尤神不相信,他疑惑地问:我不是神吗?
神难道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我要沈鹤归回来,为什么做不到?
他像是问怪物,但更像是问自己。
天下人皆说神明无所不能,那为什么他连救一个人都做不到呢。
神难道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沈鹤归身殉天下,但灾厄之种并没有深埋山中。
月下白衣不过是给它上了一道枷锁,它就像是一座活火山,只待下一次爆发。
于是肃佑宗宗主来求。
他此生唯二求神,一次为了请神,一次却为送神。
他求怨尤神救天下百姓于水火,葬灾厄之种于山中。
人已不可救凡尘。
怨尤神关紧了无名居的门,冷笑着说:谁惯坏的苍生就由谁来救。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
无人再可救人间。
夫蜀先生便在滂沱大雨中跪了六天,从始至终他的脊背都挺得很直。
像一棵伫立的松柏。
第七天,山主前来,跪在门前说:
今日本应是爱徒的头七
他话音未落已被一脚踹开房门的人扼住喉咙高高举起。
怨尤神凶恶如鬼,目眦尽裂:狗东西你活的不耐烦,我现在就送你上路!
您愿意让他看到身后是这样的惨相吗?
一滴浊泪自他的眼梢掉落,山主一边痛哭、一边咳嗽着说:祈酒、如果祈酒回来看见这番惨相
他不会回来了。
怨尤神想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已被天道撕裂魂魄,再无轮回。
但这话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他怨尤神此生并未救过任何人,他也从未想过救任何人。
面对着夫蜀先生与山主,他渐渐松开了紧握的手,目光望向山河动乱。
那是月下白衣所归之处。
于是他破天荒地松了口、点了头。
陆忏站在他十米之外,看着怨尤神俊美如鬼的面容,照比初见时的少年模样要年长大约三四岁。
他的神态尚且是茫然的,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却要为了他的月下白衣出征。
陆忏心口一阵又一阵抽搐着疼痛,他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他强迫着自己去想其他的问题:
沈鹤归魂飞魄散再无轮回的话,那他陆忏算哪门子的转世?
他又紧接着想起来怨尤神千年的沉睡,看来与这件事也脱离不了关系。
陆忏深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万种思绪跟上祈尤的身影。
白骨露野,尸山血海。
少年哼着山村野调,远远地踏过满城枯骨行来,他如一位归家者,神态淡然轻松。
他孤身一人穿过破败山河,直到一座衣冠冢前停了下来,不再哼歌,只是默默无言地盯着。
他不懂人类的规矩,也不知叶落归根,人死归尘的道理。
这座衣冠冢尚且还是山主于百忙之中抽空堆好的。
他站在墓前,像是一棵枯死的树,了无生气。
若是有人远远看去,估计以为他是吊死在树上的鬼。
但他是神。
怨尤神的视线掠过墓碑上歪歪扭扭刻着的四个字沈鹤归墓。
这人活了一辈子板板正正,死后倒是歪歪斜斜惹人发笑。
于是他也笑了。
显得刻薄又恶毒,像是在嘲笑。
一双桃花眼里尽是恶毒,像是恨惨了这座衣冠冢的主人。
他笑着笑着,不自觉摸到颈间红痕,笑声戛然而止。
少年又开始静默。
像是在缅怀也像是在发呆。
他却不知身边站着其他人。
陆忏。
怨尤神看着衣冠冢,他看着怨尤神。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沈鹤归已经魂飞魄散,他披着这人的荣光重返人间、踏入尘泥,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是。
即使如此,他也想站在怨尤神身边。
怨尤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大概是有些冷,不自觉打了个哆嗦,陆忏下意识脱去自己的外套想要披在他的身上。
手伸到一半,他又想起自己不过这段往事的过客,如何能为怨尤神取暖呢。
陆忏顿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收回手,静默地站在他的身侧,像一具无名的影子。
怨尤神的视线终于舍得从衣冠冢上收了回来,他利落地几下挽起右边的袖子,露出白皙的细胳膊来。
腕骨精致,五指修长。
陆忏太熟悉这只手,它的小拇指指根常常缠着一道红痕,与自己的手十指相扣、恩爱缠绵。
这只手天生适合抚琴弹奏或是握笔作画而不是
而不是一把掏进自己的胸腔里。
陆忏的瞳孔瞬骤然收缩至极点!
怨尤神浑然不觉,半张明媚的脸染上胸膛溅出的血,他依旧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心痛得无以复加,双手都在颤抖,明知自己不过过客,却依旧固执地哆嗦着去握住他的手腕。
不不、祈尤!祈尤!
陆忏眼前都在发花,那些径流怨尤神胸膛淌出的血都像是凝成一把刀子一遍又一遍地凌迟他的眼眸。
怎么会这么痛啊。
祈尤
他的每一声呼唤都像是在求救。
可他要向谁求救呢?
向怨尤神吗?可正在伤害祈尤的人不就是怨尤神自己吗?
祈尤、祈尤声音彻底走音变调。
粗粝难听得仿佛枝桠上的乌鸦叫喊。
原来痛到极致的时候,能说出口的只有另一个人的名字。
怨尤神的手指像锥子一样在血肉里辗转,直到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把抽离出来。
飞溅而出的鲜血不要钱一样淌了满地,他依旧那副表情,眉头都不皱一下。
而陆忏如遭雷击,他茫然地站在祈尤身前,看着他胸口殷红的血洞,如同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明知往事不可更改,但依旧傻子似的向那道伤口颤抖着伸出手,愈是接近,愈是不忍。
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这道伤疤如何得来。
祈尤站在水雾朦胧后,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纤长眼睫如翩然欲飞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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