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玓原就是个冷冽之人,蹙眉之时更有种直面刀锋的凌冽刺痛感。
他背着手在屋中踱步,淡淡地说道:贺里正如此直接,倒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贺寿苍白着脸笑道:或许是同病相怜罢了,县尉会接手此事,怕也是步步维艰。他的话倒是说一半藏一半。
虞玓心知他未说全,却也没有逼问,只是询问了两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带着人离开。
枯瘦娘子等人都走了后,才沙哑地开口,你又不知道他是何人,便把事情都吐露了干净。若是再有那不要皮子的东西,岂不是又祸害了自己?
贺寿握紧娘子的手,轻笑着摇头,便是如此,那也算了。方才我出门来,他来搀扶那一下,虽说是顺手而为,倒也算是有礼。我不过破落之身,若是熬不下去,卖他个面子情,也是希望日后多少能照料到你
这夫妻俩的小话还未说完,外头有人去而复返,便是那被虞县尉唤作徐庆的人请了这县中的坐堂医来,笑着说道:县尉说了,贺里正这一身伤本就是公务而受,这看病吃药的事情,自当也是公中出钱,还望里正莫要推辞,莫要推辞。
贺寿攥紧手中的手帕,若有所思地望着徐庆。
徐庆却只是笑,连声催促着坐堂医给里正看病,旁的倒是如蚌壳一般严密,怎都撬不开嘴来。
虞玓回到衙门的时候,就听到县丞主簿等回来的消息。
他只点了点头,确认了今日做事的一概前因后果,便理了头绪文书,自去了内衙后院请见郑明府了。郑寿铉年过半百,穿着一身长衫站在院中浇花,那安定的模样倒是显得闲暇,见是虞玓来访,笑着说道:赤乌不若与我过两招?郑寿铉是个棋痴,难得能在衙内找到合宜的对手,往往总是手痒。
虞玓欠身,淡淡说道:下官前来,是有事要禀。
郑寿铉收了笑,摆摆手让他与自己在庭院中坐下,本是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吞了下来,颔首说道:那便说说看。
虞玓便把今日两桩事情都告知了郑寿铉。
郑寿铉若有所思地摇头,勾征使的事情,贺寿的坚持是对的。既然人已经死亡,总不能说籍账上有名,就硬要勾征。难不成要让贺寿给他抵钱不成?那生死岂是人能定论?
这勾征使是朝中派出的使职,专职拖欠勾征等事情,与县司州司倒不是一路的职务。县衙管不到勾征使,而勾征使在与里正对数的时候,却也不能强行命令里正。
至于丁府郑寿铉苦笑着摇头,丁河那老头子倒是好说话,可惜早几年去了。现在留下的这两个儿子,皆是横行乡野之徒。若要让他放人,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虞玓淡淡说道:那便让衙门派人去要。
郑寿铉看着虞玓的模样,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丁家在此地能如此横行,倒也是有些原因的。赤乌,你来南安县有两月了,有些事情,我不必说你也看得清楚明白。我这县令,不过是个门面功夫,我知你的来意,可便是我放权让你去做,你也使唤不动这衙门中的人。
这话由一个县令说出口来显得滑稽可笑,可郑寿铉除了苦笑,尴尬狼狈感倒是没有太盛,怕是这两年也习惯了这种日子。
虞玓那模样瞧来恭顺,语气寡淡平静,县令无需为我背书,不过只要允了我行动自便就可。
郑寿铉定定地看了眼虞玓,许久后才淡淡地说道:这些庶务本就是县尉的分内事,何必再费时来同我讨要这份许可?你自做去罢。
虞玓拱手,得了答案便退了出去。
郑寿铉蹙眉坐着,许久才吃了杯冷透的茶水,喃喃自语地说道:看来,此子倒是惹了那几个了他握紧茶杯,摇头又低低说了几句话,只不过这些话就只有他自己听得清。
半下午的时候,徐庆才来回话。
坐堂医看了那贺寿的伤势,虽然是严重了些,但是按时吃药养伤,倒也不是大事。若是久拖下去就说不准了。
虞玓颔首,先走账,让他安心养伤。
徐庆应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虞玓,许大虽被我们甩下,但是以他在县内的人脉,要知道我们去了何处并非难事。
虞玓平静地说道:我在县中的举止就没有隐秘一说,任由他们去。他手里刚好提笔写了份文书,让徐庆跑腿去签押房走一趟。
不多时,徐庆回来,郎君,签押房说是未有县令恳首,这份文书不能盖章送给铺兵送信。
虞玓抬眸,同他说,县令许我自便。
徐庆有种感觉,郎君就像是故意的那般,他欠身去了,却再一次无功而返。
虞玓用笔杆敲了敲桌面,自言自语地说道:两桩事情都不算难,只要上报州司,就能轻易地处置。可县令的官印定然不在自己手中,签押房不听使唤,就算我派了人去送信,到了州司没有红印也是不会认的。
难是不难,却卡在这当口上。
虞玓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出神片刻后招来了旁的随从,低声嘱咐了一番。
这日虞玓的数次无功而返,很快就传到了刘实再的耳中,他嗤笑着摇头,让下头的人再盯紧着些。
这种折腾的戏码在日后只会层出不穷,这虞县尉且受着吧。
夜色深沉,薄雾浅浅,庭院中几多植株打下阴影,多是看不清楚模样的色斑。微风拂过,摇曳的枝叶沙沙作响,擦过的墙沿发出拖曳的声响,偶尔有些刺耳。
稀薄的月光滚落一地,从屋檐倾泻到墙角,满是磊落的亮色。
宛若黑暗无处藏。
虞玓袖手站在窗前,袖口似是沾染了些许墨渍,眼神有些悠远,怕是在思忖惦念着什么,只间或的蜡烛啪嗒轻响声,把入神的他唤回来。回眸去看那烛光,却先入眼地毯上一团硕大的兽。漆黑的,柔顺的,微亮的皮毛如此熟悉,粗长漆黑的大尾巴勾着白点,啪叽甩下了一只长凳子。
甩开的力道猛烈得让外头响起了惊异的询问声。
虞玓迈步走去,淡然地阻止徐庆他们进来的打算,只是摔了些东西。他蹲下来扶起那松了脚的凳子,摇头叹息。
脾气怎这般坏?
大山公子亦或是胖了一大圈的大山公子,赫然用着那种庞大的身躯挤进屋舍,虞玓都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躲藏过种种视线,轻易地进入这院子中。或许是用当初隐形的法子虞玓一闪而过这些神异的变数,却从未把担忧说出口。
他把待会要修缮的凳子放到一旁,掀开衣襟下摆席地而坐,毛绒绒的地毯显然是白霜每到何处都必要携带的物什,软乎乎的,以免虞玓喜欢赤脚走路的时候着凉。
虞玓薅住兽的后颈绒毛,又顺着背脊的毛发往下揉,这么远的距离,于你无碍?
兽甩着尾巴,啪叽抽开了揉捏着尾巴骨的手。
虞玓任由着红痕爬生,倒是不多在意,宛若自言自语地说起最近的事情。都是些琐碎小事,虽是底层的日子,与此前奢华靡靡的生活截然不同,可在虞玓的口中却是一般无二。
不过都是日子。
他知道狸奴在听着。
却也知道,他还在生气。
虞玓无声叹息。
这或许与他离开长安时那种避之不及的速度有关。
虞玓吏部科目选的名次出来,依旧是头名。
圣上钦点。
科目选的结果出来后,纵然是任职,可这些不过都是六品下的小官,一概都是吏部任处,陛下不会轻易插手。虞玓开口,非是我自得,然我的名次摆在那里,两次考试都是头名,不管是再不喜我的人,怕也不会把我随便糊弄到一个偏僻的县去。留在朝中任正字自然清贵,去京畿等县任县尉也是便宜,顶多在两者中。
大尾巴狠狠又抽了一下虞玓的大.腿。
不过黑色的大猫团躺下来了,如同液化的黑色滚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