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内的医馆药铺早将伤药绷布尽凑在一处,连平日里最值钱的老参也不要钱一样往外倒,熬成热腾腾的参汤,一点点喂进这些已近乎虚脱的昏沉军士口中。
俘虏了千把人。
神骑营主将叫两人架着,脸上血迹纵横,同茶酒新班的将军笑了笑:剩下的全杀光了。
在飞狐口伏击清涧骑射将清涧营打没了的那个金将,我替你杀了。
神骑营主将握住对面人的胳膊,挣着使力,哑声道:你再去祭你兄长时,对他们说,对他们说
他声音沙哑得说不下去,握刀握得僵硬的手伤痕累累,近乎痉挛地攥着眼前同伴的手臂,眼底泛起压不住的血色。
茶酒新班主将死命压下哽咽,伸出手,将他用力抱实。
风过雨歇,云州城下忙碌而安静。
有来观望的草原斥候远远徘徊,看清被俘的铁浮屠,看清那些生生打残的铠甲兵器、仍伫立不倒的中原兵,心胆俱寒,头也不回地遁入了茫茫山阴草场。
朔方军背后空虚,不敢全力用兵,太久未曾有过这样的酣战。越咬牙隐忍,越招来杀机环伺,一场接一场仗打不完,钝刀子一样,无休止磨损着筋骨血肉。
这一场近乎惨烈的全胜,终于彻底震退了这些四方觊觎的马上部族。
回过神的百姓争先恐后涌回去,翻出洁净素布、水米腊肉,实在寻不到东西的便去给医官打下手。半大的少年被父母催着来回飞跑,从溪流上游一趟趟打来最干净的清水,小心翼翼灌进竹筒里,捧去给医官拿来冲洗伤口。
要好好修整一阵。
韩忠带人过来,迎上岳渠:朔方军的兄弟们只管歇息。只要信得过,防务有镇戎同禁军共管,定然不会出岔。
如何信不过?岳渠大笑,若论全胜,倒是你们这一头打得最干净利落!
谁也不曾想到金人当真敢不留兵力守王帐,当初商议战局时,根本无人想到要防备这第四支铁浮屠。
若非云琅及时调禁军拦截,商恪又飞马来传镇戎军,叫这一支精锐王帐军加入战局,胜负只怕都未可知。
岳渠身上带伤,领剩余骑兵拦截出城的铁浮屠,又硬扛拐子马,此时也已几乎耗尽力气。他不耐烦被人搀着,将亲兵轰走,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你那一头究竟如何打得?我们苦哈哈搏命,你那里怎的用兵如神,就将一整支铁浮屠活生生吓缩回去了?
云将军用兵如神。
韩忠哑然:也不知从哪里新学来的一场泥石流,就将铁浮屠前军尽数冲毁了。
禁军由连胜执掌,奉云琅军令掘土筑堤阻拦上游水势,泥石流淹了前军,又将后军挡在了滔滔洪流对岸。
金兵恼红了眼睛,搭铁索浮桥强渡,要禁军血债血偿。
韩从文你可记得?
韩忠在一旁坐下:兵部尚书的小儿子,他爹说他若敢从军,便亲手打断他的腿。
记得。岳渠摸摸下巴,后来他不还是偷着跑去入了军籍?他老子去揍他,一不小心踩进他挖的陷坑,反倒将自己的腿摔折了,叫整个京城笑话了半年。
韩忠点点头:他趁连胜不注意,带人在离岸三丈远的地方,又挖了一长条陷坑。
岳渠:
依仗地利罢了。韩忠道,若非事先挑中宁武布防,也不会有这些局面只是此子能这般豁得出去,前途无量。
韩忠准备给兵部尚书写封信,捻了捻衣袖,继续道:禁军带了神臂弩,弓长三尺三,可射二百四十步,本想送去支援雁门关,可云将军说白草谷内地形复杂,施展不开。
云将军派人送了神臂弩与马步骑兵配合阵法,铁浮屠的铠甲拦不住神臂弩,三挫而竭,叫我军趁机冲杀占了上风。偏偏那领兵的皇子又是个没囊劲的,叫这般阵势一唬,便不敢打了,说要议和。我等原本不想答应,景王殿下却忽然说,这笔生意兴许能做
韩忠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四下里看了看:景王殿下呢?
岳渠指了指应城:去找他那两个大侄子,跟着一起巡城去了。
韩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愕然起身:云将军与琰王殿下鏖战一夜,竟还不曾回城歇息么?!
应城与朔州都是新得的,那小子心细得头发丝一样,没亲自巡过一遍排净隐患,能放心歇着?
岳渠已劝过几次,终归拗不过云琅,闷声粗气道:劳碌病,没药可治了。
韩忠怔忡半晌,终归深深呼了口气,身心敬服坐回去。
若非这般心细如发,运筹帷幄总揽战局,只怕连这第四支铁浮屠都排不出来。
倘若宁武无人拦阻,朔方军定然身陷险地。倘若排兵布阵稍有不妥,禁军与镇戎军不止帮不上忙,只怕还要拖弱朔方铁骑战力。
今日一战,若没有云琅居中调度,纵然死战能胜,也绝不会有这般酣畅淋漓的大捷。
推演战局、排布兵力,居中调度各方,半分都不成出错。这里面要耗的心力,绝不比打一场仗来得少。
韩忠低声:等巡城回来,定然要劝云将军好生歇息
岳渠如何不清楚,灌了一大口酒,不冷不热:要他好生歇息,岂是我等劝得住的?
韩忠微怔,他不知岳渠和云琅是否生了什么误会,却听得出岳渠话音分明不虞,有些犹豫,看了看岳渠身后的白源。
白源咳了一声,神色不动,闭紧嘴飞快走了。
韩忠越发一头雾水,低声试探:那谁能劝得住?
自然是他那先锋官、大侄子、相亲对象。
岳渠咬牙切齿:哄上两句好听话,便捋顺了毛抱回去了!有我们什么事!?
韩忠:
韩忠全无防备,讷讷:哦。
还要凑在一块儿,专在那没成亲没成家的人眼前晃悠,还要问人家心里难不难过,孤单不孤单!
岳渠火冒三丈:你说孤不孤单?!
韩忠后悔已来不及,一时羡慕起了眼疾腿快脱身的白源,干咳道:孤单。
岳渠这些天没完没了叫这两人在眼前晃,心中就没舒坦过,扯着韩忠:你成家了吗?
先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韩忠愧然,不曾。
岳渠狠狠灌了口酒:你知不知道那两个小兔崽子整日里都做什么?
韩忠:
韩忠不想知道,定了定神,起身告退:岳帅好生休息,下官
抱一抱也就罢了,好歹定了终身,不算荒唐。
岳渠在心底里积了很多话,需要找一个同样没成家的人说,沧桑长叹:实在不像样!堂堂云骑主将,睁眼编瞎话说走不动,抬腿就往人家胳膊上蹦,拿个筷子就说手疼,要人家给揉!
韩忠这些年都是孤单一人,听得越发难过:岳帅。
岳渠切齿:那一筷子菜还要人家给吹凉!如何娇惯成这样?自己吃口饭、喝口茶,居然都能烫着
韩忠失魂落魄,匆匆一礼,拔腿逃去交代防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