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自己暗无天日的人生已经足够悲惨,但眼下,和方永新的经历比起来,似乎都尚存一丝光明。
好歹他还有亲人在世。
而方永新呢,小小年纪双亲离世,究竟忍受了多少磨难,才成长到现在这样沉稳冷静,无坚不摧的样子?
苦难者往往对于旁人的苦难格外容易共情,更遑论这是连日来,方永新第一次向他敞开心扉。
瞳孔猛烈晃动着,他的心很乱,饶是如何都理不出头绪。
那双漩涡般的眼睛凝视过来,清冽的嗓音还在继续:所以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了吗?我也非常理解你。
我找上你的第一天,就想和你说这件事,但我犹豫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知道我讲出实情,你一定也会恨邱翰林,但或许我不讲你一辈子都不用体会这种痛苦。
话到语尾悄然低落下去,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莫名一塌,管奕深抬眼,嘴唇翕动着,到底没有出声。
我刚记事没多久就被接到邱家,二十多年来,邱翰林一直以收养为名,严密监控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想查出真相,想复仇,但只凭孤身一人,根本是痴人说梦。
这次他让我找遗落在外的私生子,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
邱翰林挺不了多久了,我想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不可能成功。
这件事,做了就回不了头,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其实,也是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话及此,像是惭愧于自己的心计,纤长的睫毛微颤,挡去目光相交,态度却无比恳切。
原谅我的自私,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我很希望你和我一起回京城,但无论你拒绝还是答应,我对你的好,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空气便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管奕深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盯着。
盯着方永新唇红齿白,依旧好看的面庞,半晌,才轻笑。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我的性格,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我妈的仇人。
从你说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退路了。
那张白净俊秀的脸蛋终于抬起,过分无害的气质,让人看着看着,便虚化了昔日所有冷酷的画面,只记得他曾给过的,无数个体贴的瞬间。
管奕深无法忘却,当他得知方永新出手除去祁梁哲时,那份宛若得到无上救赎的心情。
哪怕只是知恩图报,都开不了拒绝的口。
更别提此时此刻,他想答应,完全出于本心。
邱翰林那个人间败类,不下地狱,没有天理。
我不是帮你,只是我们两个恰好目标一致而已。
从今以后,你不用再一个人战斗。
铿锵有力的话语落地,方永新猛地掀起眼皮,眸光粼粼,不加遮掩的动容浮现出来。
大约没想到他应承得如此干脆,竟不觉有几分怀疑:你确定吗?不会后悔?
管奕深笑了:这个问题,我们相遇的第一天,你不是就问过?
方永新微微一怔,随后也笑了,两相对视,胜过千言万语。
伸手揽过他的肩,往怀里轻轻一送。
温柔强势的吻覆上来,饱含珍视与怜惜。
绵绵密密似水柔情,铺天盖地将他包裹其中,径自沉溺。
第13章
这一觉睡得很沉。
在梦中,管奕深仿佛被人强制着,走马观花地回顾了一遍这一个月的喜怒哀乐。
并且无一例外,每一帧画面中都有方永新的存在。
无论是他的温柔,他的冷酷,他的宠溺与他漠然疏离的背影。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都宛若烧红的烙铁摁在心头,根植于记忆之中。
光线穿透薄纱窗帘,细碎温柔地攀爬,洒到那张帅气英挺的脸上。
浓眉紧皱,分不清难过抑或欢愉的情绪在他眉间交错更迭,一如梦里。
咚咚咚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一室静谧,也终于将床上的人惊醒。
安雅规矩的嗓音自走廊传来:郁少爷,已经八点了,老爷一般八点半用餐,您打算下楼吗?
管奕深睁着空洞的眼睛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揉了把脸,闷声道:知道了,就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他坐起身,和昨天一样,警惕而茫然地扫视了周围一圈。
仍旧无比陌生。
整个邱家,唯一能给他带来熟悉和安全感的,也仅有方永新一人。
等洗漱完毕,换了件深色的长袖衬衫,系纽扣的时候,看着镜中那个修长挺拔的自己,突然有些恍惚。
不知不觉间,他的审美似乎正无限朝方永新趋同。
克己的,端正的,斯文儒雅的,那些过往从未真正领略过的气质,在遇到这个人之后,便仿佛藤蔓滋长,密不透风地包裹了他的心。
他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了什么混沌的泥沼里,却无法用口齿表述。
唯一确定的,就是在这个地方呆得越久,越忍不住依赖,和想靠近方永新。
来到隔壁那扇门前的时候,脚步稍顿。
迟疑片刻,仍旧伸手敲了几下门。
无人回应。
管奕深吁了口气,是啊,以方永新的小心作风,怎么可能起得比他还迟?
走廊的路并不长,沿着旋转楼梯步步往下,每踏出一阶,就暗暗为自己上一道枷锁。
既然来了这个龙潭虎穴,必得做好准备,将除了盟友以外的对象,悉数划进抵御阵营。
佣人已然忙活起来,前前后后往桌上端菜。
邱翰林听到下楼的动静,笑呵呵地扭头:小简来了?快坐,看看家里的饭合不合你胃口。
姚金芝往他碗里夹糕点的动作一顿,嘴角狠狠抽了一下,好歹忍住了。
管奕深依然不想给这个衣冠禽兽好脸色,胡乱嗯了两声作罢。
余光瞥到对面的方永新,正拿着小瓷勺,优雅矜持地搅着碗里微烫的粥。
发型打理过,驼色的长款风衣披上身,愈衬得面如冠玉。
见他出现,头也不抬,好像两个人之间本就不是什么熟稔关系。
管奕深在心里嗤笑一声,同床共枕了一个月,什么姿势没玩过,装得还挺到位嘛。
目光一扫,挑了个和方永新面对面的位子落座。
而姚金芝的视线,从他到来伊始,便有意无意地黏连不放。
脸色不虞,又不敢被邱翰林看到,瞥了眼恭立于不远处的管家,勉强撑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