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杨鸥此时倒没之前那么紧张了,他听说过叶弥不少事迹,毕竟是商场上鼎鼎大名的女强人,财经报道里常年不可或缺的业界标杆。
想喝什么?叶弥问。
杨鸥没料到开场白竟如此温馨,微微一愣。随后又想,难道谈话会很长吗?需要好几杯茶饮的时间?
叶弥笑了一下,替他做出决定,咖啡吧,怎么样?
杨鸥点点头。
握着一杯暖烘烘且醇香的咖啡,杨鸥果然放松了不少。
他还好吗?杨鸥有了先开口的勇气。
叶弥正在搅动咖啡,忽然停了动作,苦笑道: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身体嘛,靠打针吃药是能撑一天就是一天。
杨鸥沉默,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便抿了口咖啡。
叶弥继续,你对他的病知道多少?
杨鸥抬头看她,他告诉我多少就知道多少。
叶弥点点头,又苦笑,那他这样,你愿意接受?你知道吗?他跟一般人可不一样,你没看见他最痛苦的时刻,连个人样都没有谁都不认识了,只能喊疼、嚎啕大哭
杨鸥接过话,平静地说:我见过,我不怕。
叶弥听到这个回答,脸色瞬变,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如常。
你真不怕?她顿了顿,面色犹疑,似乎在想合适的措辞,如果跟他在一起,他就会是你一辈子的负担,你确定你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了吗?
杨鸥垂下眼睛,喉头微动。他手掌里的温度有些流失,因为咖啡渐渐冷了,杯壁最先降温。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同邢望海就像隔着这层陶瓷杯壁,难以传达必要的温度,可如果用力去摔去砸,阻碍就会消失。他们缺乏的,就是那股破坏力。
您会怕吗?怕邢望海成为您的负担?杨鸥抬头问。
怎么可能叶弥瞪圆眼睛,觉得这问题简直荒唐。
那我一样,我爱他,跟您爱他的心情并没有差别。
听见这话,叶弥好像有点动容,她抿了抿唇,像是想通了什么。
他小时候啊,真得很懂事,我就没有见过比他更懂事更乖的孩子了。所以这次,当他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人,你反对我也要爱他时,我其实又震惊又生气。后来,他想要我帮忙,算是为你吧,我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但后来我就想,他长这么大以来,有哪次提过过分的要求,我这才发现,一次也没有。当年他爸爸过世,我工作又很忙,心里郁结很深,就把他放在韩炜那边养。有一次,我抽空去看他,他见着我就快不认识了,喊我阿姨。我有些伤心,他就跑过来安慰我,他说,阿姨,你不要难过,我也很久没见妈妈了,但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我在努力工作,我没事的,我可以忍耐那一瞬间,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我发誓以后一定要让他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我到现在才知道,他其实没有那么单纯,很多事情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有些时候想凭自己的力量去解决。有一次,我不小心看见他的手机,发现他列了份清单,里面一项一项列的很清楚,有完成和未完成的事项,他在最后写,能一一都实现了,死也无憾
叶弥忽然停下,看着杨鸥,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我想,作为母亲,我应该让他获得幸福,不是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如果我阻止他和你在一起,就算食言了。我很后悔,以前没有跟他培养起亲密的感情,后知后觉,连他到底需要什么都弄不清楚
杨鸥心中微微惊颤。他终于明白,邢望海为什么会长成现在的邢望海了。难以描述每一个具体原因,但每一个原因都组成了他,这些原因不分好坏、不分伯仲,让他变得真实生动,不再是毫无生气的完美娃娃。
叶弥剖白了一颗母亲的心,杨鸥感受到了这份滚烫和沉重。他想,她还没有回神太晚,还不用追悔莫及,这就算幸运。
一杯咖啡冷去的功夫,两人言谈结束。杨鸥起身告辞,叶弥送他到门口说:快去吧,他在等你。
邢望海住的楼层只有特需病房,走廊就格外安静,大白天里都亮起了壁灯,似乎为了驱散太过于宁静的氛围,让室内显得更有温度。
杨鸥走到之前的位置,悄悄推开了一条门缝。
很静,只有监护器不时作响。遮光窗帘拉上了,看来里面的病人正在休息。
他怕动作太大,吵醒对方,便蹑手蹑脚地靠近床边。
邢望海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沉。
他看着他,从上至下,从左往右,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张沉静美好的睡容之下的躯体,竟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怎么都遮盖不了,还有顽疾,不间断地折磨人。
邢望海睫毛微颤,有醒来的迹象。
杨鸥站在床头,耐心地等着。
你来了?邢望海睁开眼睛,朝他微笑,伸出手。
杨鸥拉了把椅子坐下,握住对方的手,轻轻应了一声。
我妈妈有为难你吗?邢望海有些紧张地握着他手问。
没有,杨鸥摇摇头,她很好,很关心你。
那她有没有说我什么?
杨鸥温柔地笑起来,你是想听什么?她倒是告诉我,你小时候记性不太好,把妈妈喊阿姨。
邢望海瞪圆了眼睛,蓦地反应过来,杨鸥这是在开玩笑。
杨鸥晃晃他的手,怎么?生气了?
邢望海冷哼一声,堆起个假笑,我才没那么小气呢。
这句之后,他们忽然沉默下来。
鸥哥邢望海喊他的名字。
杨鸥嗯了一声,等他接下来的话。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那些事?
杨鸥没说话,只是抓紧了他的手。
我跟须旭做了交易,当年还有现在,给你使绊子的其实都是礼亦为,须旭只能算一个从犯。
我知道,我跟踪过你,发现你去过好几次看守所杨鸥叹了口气,但我确实不知道礼亦为为何对我有这么大敌意,毕竟我只是个小演员,他可是真正的权贵
邢望海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人的恨意有时候就是无缘无故的,不需要找什么理由,或者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都足以致死。
杨鸥苦笑了一下,你比我看得通透。
他们再度沉默了几秒。
你妈妈告诉我,你有列一份清单,上面有你想做的事情,给我看看吧,我想帮你一起完成它。
邢望海怔了怔,耳根忽然热了,避开杨鸥殷切的眼神,支支吾吾,没有、哪有那种东西,她肯定看错了
望海杨鸥轻笑,语调上扬,邢望海弟弟,好弟弟,给鸥哥看一下嘛。
邢望海耐不住他磨,只好投降,将手机递给他。
杨鸥扫了一眼,像过了阵电流般,全身微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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