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这里死得人同样不少,血流成河,李端从袖子里掏出了钥匙正在给柴国公开锁,而阮临霜的心底却很平静,她本以为自己再也走不了这段路,见不得这些血,但此时站在墙肩上,手上戴着柴筝为自己打得金镯子,那些陈年旧伤仿佛已经落了疤,只剩下不痛不痒的痕迹。
风卷着雨丝往阮临霜面上吹,底下已经在收尾,雨势也转小,牛毛一样的雨丝落在阮临霜手背,却让她猝不及防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疼。
不仅如此,这夜晚的风本身并不凉,却透过阮临霜的衣服渗进里面,有如跗骨之疽,寒冷料峭如冰刀,继而四处漫延。
阮临霜打伞的手指都有些僵硬,脸上却仍然不着痕迹,像是位藏在阴影里的旁观者,直到干完正事回来的赵琳琅落在她身边,阮临霜才压着声音道,娘,我中毒了。
长忧此毒针对的是武功高强之人,内力与毒素纠缠不清,武功越高毒发越快但活下来的可能性也越大,对于阮临霜这种普通人,足有四五天方才毒发,一开始遭得罪也不如柴筝严重。
是赵谦?什么时候?赵琳琅的脸色比阮临霜还要严肃,我这个兄长从小就不肯吃亏,他以你为诱饵布置万全,本是冲着我而来,看样子,不管当时有没有抓到我,他都不希望你继续活着。
毕竟只有我死了,赵谦才能收网。阮临霜的目光悠远,娘,我想给柴筝去一封信。
赵琳琅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小姑娘,她甚至不确定小阮是否需要自己的安慰,片刻之后,只能应了声,好,娘给你找一只最快的鸽子。
长安城还不算太平,赵谦仍有一战的余力,只是众叛亲离之人,就算能赢一时也难赢一世,赵谦本以为捏在手中的权利,说到底都是先帝给他的表象,就连李端低眉顺眼了一辈子,又何尝对他真心。
国公爷、长公主,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李端做了劫死囚的乱臣贼子,却仍是那副温和懦弱的模样,他道,看守午门的人都与我有旧,长公主既然已经救出国公爷,就没必要继续留在宫中。
我就知道老爷子精于算计,平生最喜欢同人下棋,不可能这最大的一局棋朝野上下都安排妥当了,却在赵谦身边没有安插心腹之人,柴远道活动了一下磨出血痕的双手,李公公,您还要再回赵谦身边?
当然要回去,李端笑了笑,国公爷说得没错,我只是一枚棋子,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该弃,先帝都已经做了安排,若当今圣上没有丧尽天良犯众怒之举,即便有遗诏在手,长公主殿下要伐兄长承皇位,还是会受天下人非议。长公主殿下这位置必须清清白白方能长久。
柴远道面色一肃,怎么,赵谦还能拿出自己的罪证?
以他对赵谦的了解,就算穷途末路,再无翻盘机会,赵谦抵死也要维护着尊严,他可以输,却不能身败名裂,否则他早可以不要脸的将当年这些同甘共苦之人直接弄死,连亲妹妹也不放过,还省了这些耗心力的阴谋阳谋。
这件事还得感谢阮姑娘。
李端冲高处的阮临霜微微颔首,阮姑娘已经跟木桑祭司合作,当今圣上曾经试图用傀儡术操控阮姑娘,凡事皆有因果。
赵谦原本的计划中,只要柴筝一死,柴家以谋乱罪被诛,阮临霜就会出来指证木桑人使用傀儡术,乃罪魁祸首,随后他便将所有罪责推到木桑祭司身上,声称自己也中了傀儡术做戏为了真实,赵谦肯定会让木卿在自己身上动点手脚。
不过赵谦就算再怎么降低警惕,也不会真的放心让自己被傀儡术掌控,这手脚究竟是如何动的,恐怕只有木卿和赵谦自己才清楚。
木卿原本仰赖于他,只要能陷克勤王于不义,让大靖与木桑开战,两方都不得安宁,木卿肯以性命为赌,偏偏阮临霜又打消了她这番念头
倘若乐清的女儿还活着,倘若她真是巫衡大祭司,木卿就不着急死了,她只想将江山拱手送给夭夭,而非单纯拼个你死我活,她九泉之下就痛快了。
赵谦筹谋了半辈子,又怎么想得到上至骨头化成灰的先帝,下至一手提拔的近臣,就连纯粹利用关系,都盼着对方去死的同谋都不是真心站在他这一边的,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败在了人心上。
国公爷,阮临霜转而对柴国公道,所有的义军已经在长安城内外布置妥善,我让他们先不要暴露身份,只待您登高一呼您当年有肃清乱党的经验,今日恐怕还要再来一次,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只有这里安稳下来,才有余力支援柴筝与王碗。
我知道,柴远道也不想多耽搁,三个时辰后,我就能占领城门,可是要往宫里来,就得李公公配合。
李端微微点头,自当尽力。
除此之外还望国公爷带上家父,赵谦一旦发现诸位逃脱,我父亲就成了唯一的目标。阮临霜的体力在飞速流失,她唇上的血色已经褪尽,风吹时身形都在微微晃动,赵琳琅仔细注意着她,生怕小阮从墙上摔下去。
但阮临霜却站的挺直,目光不动不摇,赵琳琅终于知道小阮这样清冷的性子,为什么会认准了柴筝。
其实说到底,两个小丫头的骨子里是相近的,周边明明有这么多的长辈,天塌下来她们也会想办法撑一撑,除非自己真的倒下,否则天下之人都不会被压着。
我会亲自去府上接玉璋兄,赵琳琅打断了她永无止境的操心,小阮,你方才不是说想给筝儿去一封信吗?这里有我跟你伯父收拾残局,你去客栈找张凡他们,写上信送出长安城,我让人护着鸽子。
阮临霜确实有些累了,她曾经见过柴筝毒发,本以为会有个准备,然而真正发作起来,阮临霜才越发觉得柴筝气人,被长忧所扰还能嬉皮笑脸,这种苦被严严实实的遮挡住,原来自己看见的不过万分之一。
她也不再逞强,只低声道,娘,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否则会给赵谦落把柄。
赵琳琅点头,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
幸而客栈并不远,赵琳琅又遣了两个侍卫送小阮出宫,张凡也不是个爱多问的,他在长安城中东躲西藏好几日,现今局势逐渐明晰,他才带了几十人将客栈包下来。
从军之人睡得浅,听到下面有动静赶紧来开门,就看见阮临霜面色不好,整个人冷沁沁的,张凡赶紧嘱咐烧了热水,又问了句,军师,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个大夫?
阮临霜摇了摇头,她现在只剩下一点摇头的力气了。
她这毒就算从两江之地将章行钟召回来也只能拖时日,她不比当日的柴筝,刚中的长忧就似疯长的杂草,还没有深厚的内力来与之对抗。
张凡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但谨慎机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当初在漠北时,他也曾见过柴筝中毒,军师这会儿的症状倒是与之相似,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让房间中其他人先出去,并叮嘱他们守口如瓶,今日阮临霜的情况谁也不能告诉。
随即,张凡将门栓上,他半跪在阮临霜跟前道,小将军走的时候将军师托付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好好照料,我知道军师您万事留有后手,但您现在的情况很糟,要是说不出话,我问一句,您点头或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