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裴幼蕊鬢髮散亂,垂髫分紹髻上斜插的一對如意簪,早已不知去處;妨礙行動的狐裘也被扔在不遠處的雪地上,窄袖中露出的一截皓腕,已在北風中吹成青紫;纖若春筍、滑如凝脂的十指,由於挖掘凍結的雪塊,布滿斑斑血跡。
但此刻的她根本顧不上這些,目光死死的盯著熟悉的衣角,尖聲催促,「再快一點!!!」
看著嬌弱的小姐帶頭抽掉一捆稻草,下人們忙都加快了手腳。
片刻後,亭頂的椽子與檐檁被繫上備用的繩索,拴在數匹坐騎身上,隨著侍衛頭領一聲令下,受到鞭笞的駿馬吃痛發力,奔馳的力量將亭頂拖起,尚未來得及清理的稻草、蘆席、積雪,混合著木屑紛紛揚揚灑下,四周頓時騰起一片白茫茫的雪霧!
等不到亭頂完全立起,裴幼蕊已經一陣風的撲入亭中!
「爹!爹?您怎麼樣?」雪塵飛揚之間,視線受阻,她憑著記憶摸索到裴荷的位置,伸手想撫上父親的臉,觸手處卻是一個小小的身體,似察覺到她的驚惶,小乞兒用盡力氣道:「老爺的頭沒事!」
因為他在最後時刻抱住了裴荷的頭,用身體擋住了傾塌的亭頂。
裴幼蕊看著他移開之後,露出父親完好無損的面容,雖然雙目緊閉,卻呼吸可聞,激動得無以形容,握拳至唇邊,狠狠咬了一口,才哽咽出聲:「好孩子——來人,先把這孩子抱出去,瞧瞧可要緊?」
又趕緊動手拂開裴荷頰側的稻草與積雪,小心翼翼道,「爹,您再堅持下,咱們馬上扶您出來!」
「不用了……」忽然張眼的裴荷,眷戀的看了眼女兒,卻輕輕嘆息,「我兒,你把老人們都喊過來,爹……爹不成了!」
裴幼蕊一愣,順著父親的視線往下——裴荷此刻的身體,大半都掩在稻草與積雪中,蒼黃與蒼白交織的顏色里,一抹艷紅觸目驚心。
她才抓起的一把稻草,陡然散了自己滿身!
片刻的僵硬後,裴幼蕊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想看卻更怕看的模樣,讓正逐漸圍上來的下人們察覺不對,數名健仆顧不得抹一把滿頭大汗,幾步走到跟前,七手八腳的理走稻草、積雪,看清之後,均是瞳孔一縮:一支嬰孩手臂粗細的冰棱,正正貫穿了裴荷的左胸!
「快拔出來!」裴幼蕊伸出的手驀然收回,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淚水蜂擁而出,被北風一吹,尚未滴落衣襟,已有凝結成冰之勢。
她很快又放下手,在半空神經質的揮舞了幾下,又狠狠扯了把頭髮,原本就只勉強綰住的髮髻,完完全全散落下來,遮蔽了她大半容顏,望去狼狽之極——短暫的手足無措後,她像是終於清醒過來一樣,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連滾帶爬過去,想要拔出冰棱,「大夫呢?!快去找大夫!快!!!」
「五小姐,不能拔!」裴大管事帶著哭腔上前攔住她,低聲道,「老爺傷得太重,這會若拔出來,恐怕老爺立刻就會……」
他沒繼續說下去,但話中之意,在場的人都明白。
裴幼蕊只覺得耳畔驟然之間炸響了無數雷霆,短暫的混亂後,她想說什麼,喉間陣陣湧上的腥甜,卻讓她使盡了力氣也無法出聲!
「把稻草蓋上吧,還暖和點。」裴荷說話之際,口鼻中都已有血沫冒出,臉色卻格外紅潤,眼神清明如孩童——分明已是迴光返照,「你們都是看著我兒長大的,我是不成了,我兒往後……」
裴大管事知道這是要交代後事了,胡亂抹了把淚,在裴幼蕊身側跪下,重重磕了個頭,悲聲道:「老奴一定護好了小姐!」
「我膝下四子,僅此一女。」裴荷抬臂,抓住他手腕,強忍著喉間血沫翻湧的不適,吃力道,「四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兒女雙全。這些年來,我為他們指點課業、聘娶門當戶對的妻子、謀劃仕途、提點為人處世之道,自認為已盡到了父親的責任,不算愧對他們——只有女兒,年紀最小,一直侍奉我左右,我卻沒能給她找個好歸宿!」
女兒幼年時承歡膝下的景象紛紛浮現在眼前:襁褓中的玉雪可愛、垂髫的無邪嬌憨、豆蔻的純真羞怯、及笄後的多愁善感——仿佛昨日還在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小不點兒,轉眼已經出落成窈窕淑女。
光陰摧折了他的年華,卻也盛開了他精心呵護的掌中花。
十六年父女相依為命,無數天倫和樂的畫面浮光掠影過腦海,最後定格在數月前的盛夏——向來落落大方、進退有度的女兒,奉召前往行宮歸來後,揮退下人,踉蹌入門,撲進自己懷中號啕大哭!
哭聲中的悲憤委屈,即使隔了上百個日夜,裴荷回想起來,依舊痛到難以言語。
他嗚咽出聲,「所以……我決定……將我的家產的一半……劃為她的妝奩,不須出閣,就可掌管;剩下來的一半,才分給四子。你是我家世仆之首,今日我將這話叮囑你,他日諸子返鄉為我操辦後事,你不可不站出來!」
「爹爹,我不要妝奩!」裴幼蕊早已是泣不成聲,甩開丫鬟的攙扶,撲到他身上,聲嘶力竭的喊道,「我只要您好起來!我什麼都不要!只要您!爹爹,不要拋下我!!!女兒不能沒有您!!!」
「我兒,你已經十七歲了,轉年就要踏入二九之齡。尋常人家女孩兒在這年紀已為人母,可你終身到現在還沒個著落!」
裴荷收回握著大管事的手,覆在女兒拽著自己衣角的手背上,哽咽道,「你是我的老來女,偏你在襁褓里時,你娘就去了!爹當時孫兒都有了,不耐煩折騰,所以也沒再娶,使你這輩子都沒享受過親娘的呵護!而你最小的哥哥也比你大十歲有餘,他們外放為官時,你尚且年幼,與兄嫂之間既然沒有長久的相處過,又能有多少感情?」
他想起小兒子還在身邊時,女兒才五六歲,粉妝玉琢的模樣,見人就帶著笑,那樣招人喜愛的孩子,還是唯一的女孩兒,自己怎麼能不把最好的給她?
可不想此舉卻讓已經成人的幼子幼媳生出嫉恨之心,甚至有一年冬天,小兒媳婦故意以話語引裴幼蕊去結滿了冰的池塘畔玩水,希望小姑子掉下去出事——若非裴幼蕊自幼聽話,謹記裴荷的叮囑不受誘惑,恐怕早已不在世上!
這還是跟裴幼蕊相處過幾年的兄嫂,尚且如此狠毒,叫裴荷如何能信任其他兒子媳婦,會在自己死後,善待幼妹?
他合上眼,難過道,「何況你的嫂子們,也未必個個都賢惠!爹在的時候,有爹壓著,他們就算不視你如珠如寶,總也不敢欺負你!可爹福薄,沒辦法繼續保護你了,你也沒有其他長輩撐腰,往後,你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無依無靠,要怎麼辦呢?」
他多麼希望自己還能活?
不是懼怕死後的未知,不是貪戀生時的富貴,只求安排好女兒的前程,確保自己的掌上明珠不因父亡而落魄無依,受人欺凌!
如果可以,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以交換這樣一個機會——哪怕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哪怕永世不得安寧,也甘之如飴!
可胸口的麻木,與越來越冷、越來越沉的身體,都在告訴他,他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
「爹如今唯一能為你做的,就是給你留下一筆妝奩,還有大管事他們這些老僕——答應爹,以後,好好過下去!嫁個好人,相夫教子,活得和和美美,為爹出這口氣!」
裴荷眼中忽然湧出淚水,「爹對不起你——爹真的對不起你啊!我幽州裴氏在百年前雖不能與青州蘇、東胡劉等閥閱比,終究也是名門望族,那時候皇家尚且以與我家結親為榮。可這百年來子孫一代不如一代,倘若爹爭氣一點,像簡平愉、顧韶那樣,在位時權傾朝野,致仕之後依舊影響深遠,就算是金枝玉葉,又怎麼敢那樣羞辱你?」
「哪怕不如簡、顧,似當今的吏部金素客、禮部裘漱霞,若是他們的女婿,長興公主再任性再不顧廉恥,衝著趙王的前途,她也不敢打主意!」
「說到底,是爹沒用!枉費官拜三品大學士,卻連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也護不得——叫我兒無辜受辱不說,還淪為帝都上下的笑柄!!!」
裴荷情緒激動之下,兩行血淚,汩汩而下,痛苦到扭曲的面容,寫滿了對公主橫刀奪愛的憤懣,與對女兒的深深歉疚:「爹無能,沒有保護好你!如今死在這路旁,更要累我兒一介弱質女流收拾殘局……爹怎麼對得起你?!怎麼對得起你那早逝的娘?!爹——爹愧為人父人夫!!!」
「不!」裴幼蕊淚眼朦朧,抱著父親的肩,痛哭失聲,「是女兒對不起爹!爹生我養我,已是莫大恩德,又視我如珠如寶,從來千依百順,寵愛有加,還有什麼對不住我?!是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忠不孝,連累您偌大年紀,還要為我這個不孝女操心!如今身受重傷,還要牽掛女兒往後——爹當初沒有生我該多好!!!」
解除婚約、從準兒媳婦變成義女,
從前的阿諛與羨慕,都被竊竊私語所取代——裴幼蕊一直都認為,這是自己平生最痛苦的經歷,最艱難的時刻,她永永遠遠,都不能忘記這樣的羞辱與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