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現在,感受著懷中父親一點點虛弱下去的氣息、看著殷紅的血不斷從裴荷體內流失,裴幼蕊才知道何謂悔不當初,何謂萬箭攢心!
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著,試圖用手擋住父親口鼻間的涌血,以挽留父親的生命力,可她滿手滿袖都沾滿了刺目的紅,裴荷的呼吸卻依舊不可避免的衰落下去!
「是爹害了你!」裴荷極艱難的搖了搖頭,這個動作讓他口中的血沫涌得更快,鮮艷的血帶著熱氣出口,滴落鬢間之後立刻凝結成赤冰,不斷的失血讓他感到極度的寒冷,連瞳孔都逐漸開始渙散。
他睜眼,努力想看清女兒的面容,想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再多看一眼自己心愛的孩子,可眼前卻只有一片灰白的混沌,連用盡力氣說的話,也仿佛囈語一樣輕微,「爹早年見過先帝時諸皇子爭儲,其時今上不算突出,所以那會的朝臣,大部分都投靠了今上的異母兄弟們,之後繼承大統的,卻是今上——那些站錯隊的人,沒有一家有好下場的!」
而裴家,「是因為你祖父堅持居中,哪怕一直被排擠被威脅,也不肯表態,這才僥倖保全!」
到了裴荷當家的時候,「你叔父沒留下骨血,你幾個哥哥,也都只是中人之姿。所以爹從沒指望他們光耀門楣,只要能守住祖上這點家業,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種情況下,「爹這些年來,是故意獨善其身,不結黨營私的,畢竟你哥哥他們的能力,這輩子做點地方官也差不多到頭了,爹給他們爭太多,他們也留不住,反而會招禍——可早知道這麼做會讓我兒受那麼大的委屈,爹當初一定……」
一股暗紅色的血從他口鼻間湧出,裴荷掙扎片刻,聲音迅速低微下去!
「你叔父生前與簡離邈相交莫逆,他日我兒若有危難,不願求你那義母,可去尋他——悔恨當初不聽他之言!」
他最後彌留之際,說的是,「爹好不甘心……」
——他剛剛決定拋棄過往,帶著最心愛的小女兒返回故鄉,在世世代代生養裴氏一族的土地上,開始新的生活。
可父女兩個的展望還言猶在耳,他卻已經無法履行承諾了——他再也無法親自為女兒擇婿、無法送女兒出閣、無法聽見那聲期盼已久的「外祖父」,他甚至沒有親自帶著女兒踏入十姓九裴的幽州城,為她引見幽州裴那些關係錯綜複雜的族人!
兒子媳婦、孫兒孫女都遠在天南海北,此地距離州城尚有百里之遙——那是裴幼蕊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名義上的故土,實際上陌生的城與人!
他視同掌珠的孩子,接下來,要怎麼辦?又會面臨什麼樣的艱難困苦?
嬌女稚齡,有花容月貌,無父兄庇護,卻攜家財萬貫。
若引人覬覦、若為人欺騙、若受人脅迫……
裴荷帶著萬千不舍與牽掛,帶著無限的不甘心與不放心,掙扎良久,方滿懷憤恨的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可他的眼睛,卻一直望著女兒,久久不肯合上!
裴幼蕊怔怔的看著父親面上逐漸瀰漫的死灰,微張著嘴,蒼白的面容上,滿是不敢置信。
朔風嗚咽,如泣如訴。
鵝毛大雪帶著刻骨銘心的寒意落了她滿臉滿頭,短短片刻,便將她裹成一座雪雕。
可裴幼蕊卻覺得自己是被按在了沸騰的油鍋里,那樣一瞬如千年的煎熬,像久困於籠柙的虎兕、像久滯於高堤的洪水,嘶吼著、咆哮著,以九死無悔的決心,在無聲的轟然間,衝破了無形的阻攔!
「爹,您醒醒!」
「爹!不要拋下我!」
「爹,沒了您我往後怎麼辦?!」
「爹!您不要女兒了嗎?!」
「爹!我求求您,您醒一醒……醒一醒啊……爹,女兒什麼都可以不要,惟獨不能沒有您……女兒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您也拋下女兒不管,女兒往後,又還有什麼意思?!爹……嗚嗚……爹爹……」
良久之後,她才如夢初醒,發瘋似的撲到父親身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可那個又當爹又當娘把她帶大、為她遮風擋雨十六年的人,終究,不能再回答她了。
——這是顯嘉二十年十一月初六。
帝都萬人空巷,傾巢出動圍觀皇長女長興公主殿下的下降儀仗。
帝後獨女的陪嫁極為奢華,妝奩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最前面的人已進了長興公主府,最後面的一截,卻還未出宮城。
夾道人群用歆羨好奇的目光,打量茫茫大雪中依然軍容整肅、器宇軒昂的皇家侍衛,議論著瑞雪兆豐年,以及帝女的高貴尊榮。
同日,前翰林院大學士裴荷,於致仕歸鄉途中,因道旁涼亭失修坍塌,為救愛女,耽擱脫困時間,遭冰棱穿胸,傷重而死。
死時雙目難瞑,自愛女以下,諸僕從侍衛,無人能合。
最終只能以絲帕覆蓋頭臉,以作權宜。
是時的帝都,長興公主府內,大缸大缸珍貴的沉水香焚於堂下庭間,裊裊香霧升騰如雲海,隨著一列列彩衣侍女翩然經行,翻騰如煮,時或透出內中明滅的火光,飄渺出塵,似已不在人間。
高台上數十麗人舒廣袖、轉纖腰、展歌喉,伴著靡靡絲竹,舞一出繁華似錦繡、唱一闋富貴滿堂福。
雕樑畫棟之間或倚榻、或擎樽,隔著琉璃窗欣賞窗外飛瓊碎玉,於滿室春意中悠然享受美酒佳肴、輕歌曼舞的主賓們,無人知道,此時此刻,千里之外的官道畔,披頭散髮、滿頭滿身積雪的裴幼蕊,正跪在父親的遺體前,一下接一下的叩首。
簌簌的雪落聲,不知何時轉為滔滔的狂飆。
暮色下,她蒼白的面容幾乎與雪一色,眸子卻明亮若寒夜的星。
結著薄冰的雪地,沒幾下就磨破了貴族少女嬌嫩的肌膚,額上的溫熱滴落鼻尖,血腥的味道熟悉又分明,裴幼蕊卻仿佛毫無知覺。
堅持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後,她才在丫鬟的攙扶下踉蹌起身。
雪夜裡難辨東南西北,可她依然準確的望向了帝都的方向,似逆著呼號的北風,聽到了千山萬水外喜慶的鼓樂聲。
許久之後,方在蹣跚而來的裴大管事的勸說下,收回視線,看向無燈無火的前方,輕聲呢喃:「爹,咱們回家——女兒帶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