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皇帝跟前貼身侍候的,周秉為示恭敬一直半傾著身子,這會聽了這話也不免驚起波瀾。
「高縣令在刑部大牢里,那些人的手伸不了這麼長吧。再說……他一介七品,怎麼勞駕您出來幫著說話?」
高玉忽然就不動了,半仰著頭看著窗外的草木深深。
過了好一會兒,周秉看見他從袖口摸了一張帕子出來印在眼角,這才明白這人在抹眼淚。
應該是有什麼對人難言的傷心事。
在周秉的心目當中,從來沒有所謂的太監就低人一等的說法。
這些人大都出身貧苦,因著身體的殘疾,對於權力和錢財的渴望比尋常人要厚重,因此時常會幹出一些令人瞠目的事。
其實說穿了,不過是一群被活活扭曲了的可憐人。
高玉作為景帝身邊最為得意的內侍,是一個相當低調謙和的人。他是內書房出身,學識並不比那些資深的翰林差,但鮮少聽見他有逾越的舉動。
這是個謹慎得近乎影子一般的人物。
高玉咬著牙,似乎在壓抑腹中的一股酸澀。
「……窮人家的孩子,哪個背後都一腔子苦水。我在宮裡待了二十年,早就忘記自己還是爹生娘養的,少時只恨他們怎麼把我送到這麼一個見不得人的地界。」
高玉有些難為情,語調卻沒什麼變化。
「後來漸漸爬上來有了身份,手頭也有了一點餘留,總想讓他們有兩分後悔從此高看我一眼,就托人去尋。卻不料回話的人說……家裡十幾口人早就死得乾乾淨淨。弘德四年的洪水,把什麼都沖沒了。」
對於弘德四年的那場滔天洪水,周秉只在一些縣誌上看到過隻言片語。
淮河一帶大雨,自四月至八月不止,平地水深丈余,舟行樹梢人棲於木。曹州決單縣黃固口,邳州、宿遷溺死人無算,豐縣霖雨三月人食木皮,寶應沒田廬人畜,新蔡……凡人物房屋衝陷殆盡,無麥無秋禾。
高玉嘆了一聲,「大水一來全家都沖跑了,聽說我爹當場沒了。我娘見識少,病得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把我送人,她一直以為是好心的富裕人家發善心收養了我,還給人家砰砰地磕頭。
聽人說她餓得要死時還高興得不得了,跟村子裡的人說高家三兄弟當中總算還有一個活的。
我那時小,在宮裡什麼都不知道。除了進宮的時候挨了一刀子,也沒受太多的罪。在被窩裡哭鼻子的侍候,還一直怨他們心狠……」
是啊,有時候活著的不見得比死了的更痛快。
「見笑了。」 高玉鼻子唏噓了一下,「後來我魔怔一樣找我家裡的人,我大哥二哥比我大許多,也成了親,興許還有子女僥倖活下來,結果找了好幾年才發覺人都死乾淨了。」
想來是真傷心了,高玉一時顧不得禮儀,拿袖子抹臉上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