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乌黑的手。
相里飞卢翻身下马,容仪化作鸟儿,钻进了他的衣袖,被他带着在袖子里飘摇晃动。
他抬起头,望见相里鸿一动不动,但那只攀在他背后,那只乌黑的手,却没有再动,而是挣扎着张开了,朝向天空。
棺材中女人的尸体,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如同被钉在砧板上的鱼,用尽力气挣扎着想要逃脱,却只能被牢牢地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这种挣扎最后变成了某种凄厉的嘶鸣,几乎不像是人可以发出的声音。
而相里鸿手里握着的那枚铁合玉,已经牢牢地扎穿了棺中女人的肩膀,女人本该僵死的面容忽而扭曲了起来,眼睛也睁开了,一双眼睛,左眼是正常的眼白和瞳孔,右眼却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乌黑的一片,深不见底,尤其瘆人。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女人没有开口,但声音却响在了他们耳畔。
佛子也赶回来了,他所想的,应当与我想的一样。相里鸿声音微微沙哑,但是十分稳定,整个神官坞,当时不在自己房间的人有三个,却还有一个你,不论在不在房间,我们都不会想到你。
护国神在这里,凤凰是纯阳之体,神魔妖鬼不敢靠近,你们会自发害怕。那一天,护国神与佛子过来,你随后称病。
那三人被囚禁时,杀人的是你,只为帮助另外一个人洗清嫌疑,也因为你是妖,不是鬼,所以你能够破掉杀鬼的法阵,盗走两火火种。
相里飞卢的声音沉稳而富有调理,你们急于挑衅,也是因为护国神在这里,明行的光芒已经快要照到玄武壁水了,你们担心再这样下去,雾气将散,你们如果再不找到神泪泉的下落,便再也找不到了。
是这样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那句「夫人」没有说出口。
你怎么会知道?那妖怪怪笑起来,仍然是一只眼黑白分明,玲珑剔透,另一只眼全黑恐怖,我在你身边大半年,你都未曾发现,你现下如何知道的?
有因便有果,因果循环,循因溯果如此简单。相里鸿低声笑,随机双眼发红,沉声喝问:你把她放去哪了,你把她如何了,快说!否则我有无数种慢慢折磨你的办法,我有无数个
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疯狂,也就在此刻,相里飞卢发现他更老了。
当日容仪那句「你师父变老了」不是假话,相里飞卢惊觉,这种衰老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普通的心里劳神。
他往前走了几步,脸色绷紧:师父,你
一条红色的、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线,系在相里鸿左手手腕上,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一头连着这副棺木,另一头连着遥远的某一个地方,穿过雨幕,难以看清。
因果线,原来你用了禁术,用一条命为代价,追溯因果那女妖盯着他的眼睛,果然,我早该提防着那本书。我仍是小看了你们人,你们人间便是如此奇怪,竟然还有人将其他人,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把她还给我相里鸿咬着牙,一字一顿,把他们,还给我。
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个鲜活如旧的名字,音容笑貌。
他手间发力,最后的恨意带着凶狠喷薄而出,却在青月剑初剑的那一刹那生生顿住。
眼前女人的那只黑眼忽而消退了,变回了当初那个病弱苍白的小姑娘。
她双眼渐渐蓄满了泪水,凝定地看着他,双手不停地发抖:大人
当初她成婚后,仍然叫他「大人」,带着一些拘谨和小心。只因他虽然还俗,但身上仍然佛门人的恪慎循礼。
她总明白是自己贪婪,他是为了渡她而与她成亲,并没有别的。她这么叫他,相里鸿也这么应着,不带任何别的情绪。只是有某一天开始,她在房间里喝药,那么苦的一碗药,她不想喝,抬眼却听见相里鸿出去叫住卖糖的货郎。
饴糖三两她听见他说,我娘子怕苦,不肯喝药。
旧事如浮光掠影。
她轻轻地说:你老啦
她伸出手,想要轻轻触碰他的眉眼,但手腕却被妖气所侵,没办法再移动分毫,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师父,小心妖怪幻术。相里飞卢沉声提醒,他想往前一步,袖中的鸟儿却动了动,飞上他肩头。
容仪蹭了蹭他的脸颊,说:这不是幻术
我看人间的话本子,哪怕眼前人换了皮,也还是能认得的。虽然你师父前半年没认出来,但是当下认出来了,那些风月小传所言,果真不假。
女人的眼泪刚刚冒出来,随后眼底又失去了神采,右眼瞬间变回了乌黑的颜色,神情跟着僵硬阴狠起来:相里鸿,你要把她还给你,可以。她就在我的身体里,我也在她身体里,你如果想要她,神泪泉给我,我会离开她的身体,把她完完整整地还回来。
各取所需,你救她还是不救她?
那妖怪笑起来,女人苍白憔悴的脸,一会儿变得狰狞恐怖,一会儿却变得茫然无措,如同跃动的烛火。相里鸿面前如同打开了两扇地狱之门,一边通着青月镇的无数条人命,姜国安稳,另一边通着他这一声,唯一平凡的幸福。
怎么选?
无需选
青月剑脱鞘而出,寒光一闪,相里鸿狠狠地将长剑插入女人胸口!
冰凉的血再度喷溅,妖精尖叫起来,随后湮灭无声。女人手上的乌青色褪去了,留下来的只有苍白与柔软。
那双溢满泪水的眸子又回来了,女人痛得只能发出低声的呜咽,疼大人,疼
我不会选相里鸿松了手中的剑,低声说,是我杀的你
你要恨,就恨我吧。我当你已经死在半年前。相里鸿声音低低的,眼底浮现出一种痛,你恨我吧
可怎么恨?
这条命,他留给了禁术,这半生幸福,他留给虚无,他还能用什么来赔她?
我不恨你女人睁着眼睛,眼底清澈,仿佛痛极之后,终于已经可以不再疼痛了,谢谢大人,让我干干净净地走。
她还有力气,但从前替他抚平眉心褶皱的那双手,却没有再抬起。
相里鸿站起身来,满身的血,气息摇摇欲坠。
他抬起眼,这一刹那,已经是满头花白。
你受伤了相里鸿望着相里飞卢苍白的面色,伤得很严重。你可还有余力?
此时此刻,别的什么话,都已经无需再说。
他亦是强撑着呼吸,伸出手,将青月剑递过去,垂眼看着自己指尖的因果线,连接的另外一个方向:不是一个,是两个,你一定也察觉了,所以这么着急地赶了回来,是不是?另一端,我已经用一个法阵束缚住了,我们现在赶过去,马上能够将那东西制住。
师父相里飞卢哑声说,艳鬼已经为我所杀。艳鬼所承认,只有两个人。
那这因果线相里鸿坚定沉稳的眼底,此刻也浮现出了一丝茫然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