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这话他从前也说过许多次,不同于以往发作时的愤怒,现在他的语气中只剩下了冷静平淡的判决。
月华闭了嘴,这一刹那眼眶已经红了:你说什么?
神使请回梵天, 如果还有什么事的话, 可以留居佛塔,不必在寒舍跟着吃苦。相里飞卢声音还是哑的, 神使从前说, 抚琴可为我疗愈伤痕, 如今给我治病的人来了,伤痕想必可以痊愈,不再劳烦神使了。
你知道了?月华听他这么说,语气也冷了下来,是,我是喜欢你,抚琴是一个借口。但凭什么?我也为你和姜国付出这么多,他来了,你就要我走?你怎么不想想你和他已经不可能了呢?
和他无关。相里飞卢冷声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了,也不想再听什么人编排你我的事了。你已经越界多次。
月华冷笑道:这么多年了,他来一次,你就变成这样,回头他再走了,你又要等上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你如今已经这个样子了,你真以为你熬得住?他根本已经快忘记你了。明行无情,哪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神使请回。相里飞卢的样子,根本不为所动。
你何曾变得这样铁石心肠,相里飞卢?月华声音颤抖着,问道,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有个人样子,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佛祖他们所说的,你看看你如今,已经与魔无异!
有湿润的水雾落在人的指尖,拂过眉睫,是天空开始下起蒙蒙雨。
相里飞卢脚步不停,离开庭院前,他往池塘水中看了一眼。清透的池水照出他的影子,除了一头银发是魔相以外,他的双眼依然苍翠清明。
不必神使来定论。
相里飞卢离开庭院,踏入窄巷时,才恍然察觉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
他忽而停下脚步。这一刹那,呼吸声像是在雨中无限放大,他陷入了某种静止的沉默。
娘娘,先生今日夸我念书好了,我想让周伯去买南街的荷叶饴糖嘛
街角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跑过,叫声打破沉寂。
相里飞卢忽而动了动,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握在手中,垂眼看了看。
一个已经有些旧的锦囊,却保护得很好。
他的手有些抖,锦囊打开,里面躺着一缕柔顺乌黑的头发,带着五树六花的香气。一阵风吹过,相里飞卢没有握稳,那缕头发随风吹起,他睁大眼睛伸手去抓,好在握住了,重新放回了锦囊中。
容仪呆在相里飞卢的院子里,有些坐立不安。
他等了一会儿,本来以为相里飞卢很快就会回来,但是不仅没有等到,反而听见庭院里的人撤走了。
清席别院比平常更加寂静,只剩
下温润的雨声。
容仪呆在这里,也不敢乱动,但是他等着等着,终于困了起来。他本来想变成凤凰盘起来睡一会儿,但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于是还是站起来,四处活动了一下。
他来人间的时间,细数起来其实不多。大多数时间,相里飞卢在哪里,他就呆在那里。至今也就对佛塔最熟悉,还有佛塔附近的长街游廊。这种园林一样的庭院他没见过,在天界也没见过,倒是在神域遇到过类似的,不过那时候他犯懒,也没有进去走一走。
他想了想,用相里飞卢给他的纸笔写了张字条:我想出去转一转,马上会回来。
容仪看了看外边的雨,他下意识地想要找一把伞,但是他没有看到伞,而且他现在也不再是相里飞卢养的鸟,乱翻也不太好。
容仪踏入雨中,这一刹那,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冰凉的雨丝,然而雨水撞在他身上,不落不化。
一只不怕雨的凤凰,在人间时间不长,被养得有了带伞的习惯。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习惯。
容仪望了望天空,忽而有一点发现了新事物的高兴:原来他本来就是不用打伞的。
这个别院很大,亭台、假山、流水错杂排布,曲径通幽,一重院接九重门,因为没有别人居住,也没有仆人守卫,推开门只有满院的风与枯叶,有些萧索。
容仪在雨中走着,忽而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少年音:师父。
嗯?他听出了这声音是兰刑的,四处找了找,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你在哪儿?你怎么也下界来了?
我没有下界,师父,我在通过你手上的红豆镯子跟你说话。兰刑声音顿了顿,我看到我听说你去了凡间,是吗?
容仪说:啊,是的,我突然有一个下界的任务
在姜国兰刑在另一边咳嗽了几声,我以为你只是回天上看看,没有想到你现在下界了。那个凡人可曾对你不利?我过来接你回来吧。
啊这个不用。容仪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养着锦鲤的水缸,凑过去看了看,他想起离开前对兰刑做的承诺,有一点点愧疚,我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你最近怎么样呢?
兰刑说:我很好,师父,执行人的大殿重新收拾了一遍,原来仿照凡间打造的赌坊和酒楼也都重新修缮过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玩、想体验的,我都要人做好。
容仪说:也不用啦,我现在正在凡间玩。
师父,你和姜国羁绊深,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如果一直待在姜国,那个相里飞卢怎么想,别人怎么想你明白吗?兰刑说话的语速忽而快了起来,像是有些着急,然后生生压着性子耐心下来,我怕他再伤你的心。
兰刑这么懂事,容仪觉得很欣慰他一边用手去逗那条鱼,一边回答说:没关系的,我已经放下了。
兰刑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找个时间来接你吧。我来接你好吗,师父?
容仪赶紧说:你不要来,不用这样的。你在神域就好好做你的事情,抓住机会提升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如果什么时候需要我,我也一定会回来。
那我下个月试任神域执行长,师父你会来陪我吗?兰刑轻轻问。你不在,我很寂寞。
容仪更加愧疚了,赶紧一口答应:好好,我一定回来陪你。
好,那就先这样吧。兰刑的声音消失了。
九天之上,神域。
兰刑切断了镯子连接的传音法术,视线却一直盯着面前的水镜。容仪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他眼中。
大人,需要我们下界接明行回来吗?旁边的侍女看了他半天,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必。兰刑敛起目光,声音无波无澜,他有什么放不下的话,我会看到的。
*
容仪把手上的红豆镯子拎起来看了看,松了一口气。他忽而有些高兴他今天高兴的次数有一点多。
兰刑很以来他,很黏他。他给孔雀当徒弟的时候,对于自己是个不省心的徒弟这件事,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想到,等自己当了师父的这一天,还能收到这么一个暖心懂事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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