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飄著藥味,為了做戲真實,一連幾日茴香都在院子裡熬藥。
茴香端著藥碗進來時,師蘿衣正趴在窗前,看院子外的紅梅。
紅梅盛放在枝頭,開得俏麗孤傲。
茴香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道:「小姐在看梅花?明幽山的冬日,確與我們不夜山不同。茴香聽說人間許多詩人鍾愛此花,爭相吟誦,小姐也喜歡梅花嗎?」
「不喜歡。」師蘿衣不屑地說,「開在冰天雪地,獨獨枝頭抱香,如此清冷倔強,一變暖就成了春泥,又累又傻。」
就像前世的自己,咬牙咽下苦澀,吃盡了苦,最後隻身在破廟死去。這麼慘,有什麼值得稱頌?
茴香覺想笑,師蘿衣說著不喜歡,卻分明在為這花抱不平。
茴香想起了今晨聽見精怪姐妹帶來的消息,衛長淵今日回山,卞清璇一大早便去山門迎接。
她心裡不免為師蘿衣著急。
彼時衛長淵也不過是個小少年,他天賦異稟,生來劍骨,聽說小蘿衣沒了娘親,他一人一劍,隻身從明幽仙山御劍下來,每晚給小未婚妻講故事。
小姐兒時便與衛大公子定親,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茴香深知師蘿衣多喜歡他。
衛長淵背著蘿衣走了很遠的路,帶著她回家,小蘿衣睫毛上掛著淚,兩隻嫩藕一樣的胳膊,占有欲很強地、如同拽著救命稻草般緊緊抱著他的脖子。
她尚且是個孩童,深夜便在寢宮哭,哭著要找娘親。宮女好不容易將她哄睡,她又會被噩夢嚇得驚醒。
那是衛長淵第一次殺凶獸,少年的輕鴻劍,為了師蘿衣見血。他因為她長大,因為她變得鋒銳。
沒多久師蘿衣走丟,眾人皆知道君為了救愛妻,此時不在皇宮。覬覦師蘿衣血肉的妖魔良多,大家擔驚受怕,整個南越皇宮急得要命。
皇宮四處亮起火把,他們找遍了蘿衣平日愛去的地方,卻都沒有她的身影。
衛長淵看她一眼,禮貌頷首回禮道:「茴香姑娘。」
茴香記得幾十年前,綰蕁公主病重。道君試圖救回公主,帶公主去各大仙山求醫,然而無力回天。公主身隕那一日,小姐似乎有了感應,明白母親再也回不來,死活不願意跟著道君派來接她的人離開南越皇宮。
那時候茴香一度以為,他們可以相守一輩子。
衛長淵半身都是泥和血,他的劍掛在腰間,單手骨裂,卻用另一隻手穩穩護住背上的人,免她顛簸。女孩在他背上,瑩潤的小臉髒兮兮,卻睡得很安穩。
經年之後,茴香依稀還能記得自己當時的震撼。
小小的少年修士,背著更小的孩子,一步步從山上走下來。
茴香正陷入回憶中,怔然抬眸便看見了院中的頎長身影。她還以為是自己看錯,回過神發現來人確實是衛長淵。清雋不凡的少年背著長劍,走過梅花樹,來到師蘿衣身前。
他口舌並不伶俐,講的故事也不很有趣。然而他會把她抱在懷裡,青澀地哄她睡覺。
茴香見他神情冷凝,盯著師蘿衣。茴香心裡雖擔憂,卻明白自己應該把獨處的空間留給他們。
「小姐,大公子,茴香先告退。」
茴香記得,從那晚開始,小主人再也沒做過噩夢。
茴香驚訝了一瞬,連忙行禮:「衛大公子。」
是衛長淵找到了她。
當時小蘿衣並不領情,她失去娘親,總是躲起來哭,試圖掙脫少年的桎梏,去找爹娘。
衛長淵捉住師蘿衣手腕,他的嗓音含著幾分怒意:「為何裝病騙人?」
衛長淵想起自己來時的不安,在見到她無恙便化作了怒意。是否她覺得這樣很有趣?
窗邊的師蘿衣也抬起了臉。
她小臉蒼白,神色卻十分平靜。衛長淵進院子的時候,她就看見了他,但她沒用障眼法故弄玄虛,她從來就不想騙他。
因此以衛長淵元嬰後期的實力,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傷勢已經大好。
但師蘿衣眼中的衛長淵,並非如茴香記憶中那般明晰。她與他隔了六十年的光陰,數不盡的缺憾,還有她追逐半生的愛與恨。
她重生那日,在雪地中驟然看見衛長淵,尚且還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這些日子她回到宗門,心魔還未發作第二次,並不嚴重,在心法作用下被她強行壓制了下去。
師蘿衣見到許多故人,看見茴香和涵菽還活著,方覺得與衛長淵之間的愛恨,抵不過生死兩茫茫。
衛長淵見她望著自己不說話,心中失望,冷聲道:「你為了讓人誤解小師妹,竟然裝病!蘿衣,這幾年你長得教訓還不夠?你有沒想過,撒這樣的謊,你之後如何自處,同門會怎樣看待你!」
「我為了讓人誤解小師妹?」師蘿衣突然有些想笑,她看著眼前少年的雙眸,良久道,「長淵師兄,我已很久沒有這般叫你。這些年來,你總是這樣……因為她質問我,我都快忘記,你我之間,最初是什麼樣子。」
衛長淵本有一腔冷怒,然而掌中少女坐在窗前,悵然冰冷地看著他,他說不清為何,又想起了掉落的劍穗。
「我並非為了誣陷小師妹。」師蘿衣自嘲笑笑,「我不喜她,可一直都有自己的尊嚴。我努力修習,不是為了壓過小師妹,是因為不想讓人詬病爹爹教女無方。我隻身做宗門任務,並非魯莽好勝,是因為大家都不喜歡我,沒人願意同我一起。我與小師妹動手,是因為她摘了我的花,當年母親種下的花。若非她故意招惹我,我本就不會多看她一眼。」